送走云弈后,房间里陷入短暂沉寂。
裘德没有立刻收拾行李,也没规划路线。他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小木雕护身符,目光低垂,飞速思考。
刘备安静等待,没有催促。伊利重新靠墩墩身上,迷迷糊糊快睡着。墩墩舔着爪子,大眼睛看看裘德,又看看刘备。
终于,裘德抬起头,目光落在刘备身上,眼神里闪烁熟悉的光芒——属于冒险家裘德·格林的光芒,带着疯狂和大胆。
“我们不急着去城北。”他开口,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决。
刘备愣了一下,眼中露出疑惑:“父亲?云弈舅舅不是说……”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裘德打断他,嘴角勾起狡黠弧度,“追兵主力在城南,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而我们,有了现金、模糊身份的车票,还有这个能干扰低级占卜的小玩意儿。”他晃了晃护身符。
“所以,”裘德凑近,压低声音,像分享绝妙秘密,“既然他们认定我们会像受惊兔子往北逃,我们偏偏不。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看着刘备,一字一句说出大胆决定: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武侯祠,还有旁边的刘备墓。”
这地名像微弱电流,瞬间穿透刘备身体,让他不由自主挺直脊背。他张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裘德没察觉刘备瞬间异常,继续兴致勃勃解释“冒险家逻辑”,语气带着得意:
“想想看,追捕我们的人,肯定以为我们正躲在阴暗角落发抖,或拼命往边界跑。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敢大摇大摆出现在成都最着名景点之一!这就叫逆向思维,打他们心理盲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至少暂时是。”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下来,看着刘备:
“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会想去那里看看。那本历史书,”他指了指刘备小包里的《蜀汉兴亡史》,“你看完之后的样子……我想,或许去实地看看,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刘备心脏在胸腔沉重跳动。武侯祠……刘备墓……这些对他不仅是冰冷文字,更是灵魂深处的印记。他确实感到难以言喻的牵引,仿佛有什么在呼唤。
他深吸气,压下翻涌情绪,点头,声音干涩:
“好。我们去。”
“太好了!”裘德拍手,立刻行动,“事不宜迟,我们趁清晨开门就去,人少!”
他叫醒伊利,简单解释要去“有很多古老柏树和漂亮房子的大公园”。伊利不太明白,但听说能出去玩,开心答应。
接下来是伪装墩墩的老大难问题。裘德绞尽脑汁,想出方案。他找来废弃纸板和黑色塑料布,利用变形术和混淆咒,组合成带轮子、看起来专业的“大型摄影器材箱”。箱子封闭,只在侧面开几个不易察觉透气孔。
“委屈你了,大家伙。”裘德打开箱门,示意墩墩进去。
墩墩不喜欢狭窄黑暗空间,发出不满哼唧,用鼻子拱裘德。但在伊利轻声安抚和蜂蜜蛋糕诱惑下,它最终不情不愿、笨拙蜷缩着挤进去。
裘德立刻关箱门,施加锁闭和隔音小魔法。
箱子下面有四个小轮子。裘德将绳子系在箱子拉环上,递给伊利:
“伊利,你牵着这个‘摄影器材’,假装很重,跟着我们走。”
伊利郑重其事接过绳子,用力拉着。箱子在混淆咒作用下,在旁人眼中只是稍显笨重、不算太离谱的专业设备。偶尔有早起路人投来好奇一瞥,仅此而已。
天刚蒙蒙亮,他们离开暂住小楼。裘德用云弈给的现金,在路边摊买简单早餐——包子和豆浆,边走边吃,前往武侯祠。
抵达时,景区刚开门,游客稀少。清晨空气凉意,古老红墙在晨光中肃穆宁静。
裘德利索买三张门票(“摄影器材箱”免票,检票员在混淆咒下没在意箱子),一行人混在寥寥早期游客中,走进祠庙。
一进入祠区,气氛顿时不同。
参天古柏枝干虬结,苍翠欲滴,投下大片浓郁阴影。脚下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空气中有香火和古木混合的特殊气味。建筑飞檐翘角,红柱青瓦,格局严谨,透着庄重。
裘德和伊利好奇东张西望。裘德对中国古建筑和园林艺术兴趣浓厚,不时低声评价榫卯结构或庭院布局。伊利则对那些形态各异石兽和巨大香炉更感兴趣。
而刘备,从踏入祠门起,就陷入奇异状态。
他感觉脚步虚浮,耳边游客细微交谈、鸟鸣似乎远去。难以形容的熟悉感和悲怆交织,如潮水涌上心头。每一棵古柏,每一块石板,似乎都残留着他极其熟悉的气息。
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目光掠过匾额、碑文,心脏阵阵紧缩。
他们穿过道道门廊,经过文臣武将廊,塑像栩栩如生,目光似穿透时空,落在他这不期而至的“故人”身上。刘备感到窒息般压力。
裘德注意到刘备异样,看他脸色苍白,眼神恍惚,关切低声问:
“怎么了?不舒服?昨晚没休息好?”
刘备摇头,勉强挤出笑容:
“没……没事。只是觉得……这里很特别。”
他无法解释那感觉,仿佛冥冥中有无形线,牵引他走向祠庙深处。他不是跟着裘德和伊利走,而是遵循灵魂深处的召唤,一步步向前。
他们来到静远堂前。堂宇森严,气氛愈发肃穆。
刘备站在堂前,仰望巨大匾额,仿佛能透过历史帷幕,看到那清瘦矍铄、羽扇纶巾的身影坐其中,运筹帷幄,鞠躬尽瘁。
巨大酸楚猛冲上鼻腔,他几乎控制不住夺眶泪水。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召唤感越来越强烈。并不完全来自于这供奉丞相的殿堂。
刘备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武侯祠旁边,毗邻的另一区域——汉昭烈庙和惠陵(刘备墓)方向。
“父亲,”他声音沙哑对研究碑文的裘德说,“我想……去那边看看。”他指汉昭烈庙方向。
裘德看看那边,又看看刘备异常坚持眼神,虽觉儿子对“刘备墓”兴趣过于浓厚,还是点头:
“好,我们去看看。伊利,拉好‘摄影器材’,跟上。”
他们转向汉昭烈庙。这里游客更少,更安静。
当刘备踏进供奉“汉昭烈帝刘备”塑像的大殿时,感到天旋地转般眩晕。他强迫自己抬头,看那尊帝王冠冕、面容仁厚的塑像。
那是他,又不是他。
那是后世根据史书想象、塑造的“昭烈皇帝”,被符号化的仁君形象。看着陌生面容,刘备心中百感交集,有荒谬,有悲凉,还有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然而,强烈召唤感,依旧没停歇。它穿透塑像,指向更深处,指向那座沉寂陵墓——惠陵。
刘备几乎没在大殿停留,他像梦游一般,循着感应方向,朝惠陵走去。
裘德和伊利面面相觑,只好牵着委屈缩箱子里的墩墩,快步跟上。
惠陵,刘备墓,封土高大,林木荫翳,格外幽静肃穆。清晨阳光透过繁茂枝叶,在长满青苔砖石路上投下斑驳光影。
刘备独自一人,缓缓走到陵墓前神道旁。停下脚步,不再向前。按礼制,他不应踏上属于自己的陵寝神道。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目光凝视高大封土堆。
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终归宿吗?他季汉昭烈帝刘备,最终长眠于此?
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混合巨大虚无和悲伤,将他彻底淹没。仿佛能听到风中传来金戈铁马声,看到那些逝去面孔:关羽、张飞、诸葛亮、赵云……看到成都城头变换大王旗,看到最终投降的无奈和悲凉……
他站着,一动不动,像尊突然失去所有生气的雕塑。周围鸟鸣、风声,似乎与他隔绝。他完全沉浸自己世界,与那段湮没历史长河的过去,进行无声、痛苦的对话。
裘德和伊利站在不远处,看着刘备背影。
裘德脸上轻松好奇消失,取而代之是深深困惑和担忧。他从未见过刘备这样子,那背影中透出的孤寂和沉重,远远超出十一岁孩子承载极限。
“爸爸,”伊利小声问,带着不安,“哥哥怎么了?他好像……很难过。”
裘德没回答,只是紧紧皱眉,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刘备对这里异乎寻常的反应,那本《蜀汉兴亡史》带来的冲击,还有此刻这仿佛与时空共鸣的悲伤……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