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宴饮的余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水下的暗流却涌动得愈发剧烈。我因“病体未愈”得以在西偏殿继续静养,内务府的份例虽未再削减,却也未见增多,维持着一种刻意的、不冷不热的平衡。贵妃柳玉娇那日在我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又被太后轻描淡写地挡回,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如同暴风雨前徘徊在海岸的水鸟,能嗅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危险气息,却不知风暴会从哪个方向袭来。
静养的日子里,我并未真正闲着。身体依旧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我让挽月借着去御药房取药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多绕些路,留意各宫人等的动向;也让她在与小梅接触时,除了关心花木,也听听那些底层宫女太监间流传的、真伪难辨的闲言碎语。信息琐碎而庞杂,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耐心和细心去串联。
(御药房靠近西六宫,那里住着几位失宠或位份不高的太妃和嫔御,消息往往比别处更芜杂,也更真实。)
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我渐渐拼凑出一些轮廓:贵妃近日心情极差,长春宫内时有斥责宫人的声音传出,据说是因为皇上南巡后,送往长春宫的家书比往年简短冷淡了许多;而太后宫中,似乎常有外命妇进出,多是柳氏一族的亲眷,气氛微妙;阿尔丹公主依旧我行我素,时常骑马射箭,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风波,太后似乎也由着她;至于那位在慈宁宫有过一面之缘、目光沉静的端嫔,则深居简出,几乎听不到她的消息。
这些信息看似无关,却让我感觉到,后宫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贵妃的焦躁,太后的按兵不动,阿尔丹公主的特殊地位,以及端嫔的神秘……都像是隐藏在水下的暗礁,随时可能让航行其上的小舟倾覆。
这日午后,我正靠在窗边翻阅一本杂记,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一丝心灵的宁静,挽月匆匆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发白,气息不匀。
“才人,”她压低声音,带着惊惶,“奴婢刚才……刚才听到一个消息,说……说阿尔丹公主前几日在马场差点坠马!”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公主可受伤了?”阿尔丹公主若出事,牵扯必然极大。
“听说是有惊无险,只是受了些惊吓,马匹突然发狂,幸好身边的侍卫及时救下了。”挽月拍着胸口,“但是……但是宫里现在有些风言风语,说得……说得很难听。”
“说什么?”我放下书,凝神细听。
挽月凑近我,声音更低了:“有人说,公主的马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发狂的……还有人说,看见……看见前几天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马场附近徘徊,形容……形容得有点像……像咱们西偏殿这边的人……”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像西偏殿的人?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阿尔丹公主与我有过接触,且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亲近”,这无疑触怒了某些人。如今公主出事,无论真相如何,这盆脏水,极有可能泼到我的头上!这比直接的打压更阴险,更致命!
“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奴婢……奴婢是在去取药的路上,听两个扫洒的小太监躲在墙角嘀咕的,他们看见奴婢就立刻散开了。”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才人,怎么办?要是贵妃娘娘信了这话……”
我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这是典型的构陷手法,利用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现在去辩解,无异于对空挥拳,只会越描越黑。必须找到流言的源头,或者……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挽月,听着,”我睁开眼,目光锐利,“从现在起,你和我,除非必要,绝不出西偏殿一步。任何人来,任何话问,都只说不知,尤其关于公主坠马之事,一字不提,装作从未听闻。若有人送东西来,一律由你亲手接过,仔细查验,绝不假手他人。”
“是,奴婢明白!”挽月用力点头。
“还有,”我沉吟片刻,“若有机会,悄悄告诉小梅,就说我病中烦闷,想找些关于花草种植、尤其是驱虫避害的古本杂记来看看,请她帮虫留意。记住,要做得自然,就像随口一提。”
挽月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下了。我要找关于花草种植的书,并非真的为了消遣,而是想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一些与“马匹发狂”可能相关的植物线索。阿尔丹公主的马若是被做了手脚,无外乎药物或特定的植物刺激。这或许是一条微弱的、自救的途径。
接下来的两天,西偏殿如同被遗忘的孤岛,寂静得可怕。流言却像瘟疫一样在宫中悄然蔓延,版本越来越离奇,甚至开始牵扯到沈家的“罪臣”背景,暗示我怀恨在心,意图不轨。我能感觉到,暗处窥视的目光越来越多,充满了恶意和揣测。
第三天下午,风暴终于来了。
来的是钱嬷嬷,带着比上次更多的、面色冷硬的婆子和太监。她这次连表面功夫都省了,直接闯进屋内,目光阴冷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沈才人,”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有人举报,你宫中藏有可疑之物,涉嫌谋害阿尔丹公主。贵妃娘娘有令,搜查西偏殿!”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但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钱嬷嬷此言何意?臣妾一直抱病在床,安分守己,何来可疑之物?谋害公主更是无稽之谈!”
“有没有,搜过便知!”钱嬷嬷冷笑一声,一挥手,“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如狼似虎的婆子太监们立刻散开,翻箱倒柜,动作粗鲁,将本就简陋的屋子弄得一片狼藉。挽月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护在我身前。
我站在屋子中央,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我知道,他们既然敢来搜,就必然有所“准备”。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冷静,等待那必然会被“搜出来”的所谓证据。
果然,不过片刻,一个婆子从衣柜底层、我那几件旧衣服的夹缝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我从未见过的锦囊。锦囊用料普通,但绣工精致,绝非我所有。
“嬷嬷!找到了!”那婆子高声叫道,脸上带着得意。
钱嬷嬷接过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些干枯的、形状奇特的褐色草叶和几颗细小的、颜色暗红的种子。一股奇异而熟悉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种草叶和种子,我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图样!这是一种生长在北方边境、名为“醉马草”的毒草,马匹误食后会精神狂躁,严重者可致死!这气味……与我病中阿尔丹公主所赠那袋草原草药中的某种气味,有几分相似,但更为浓烈刺鼻!
“沈才人,这是什么?”钱嬷嬷将那些东西举到我面前,声音尖厉,“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完了。
这是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对方构陷的手段如此狠毒精准,不仅利用了流言,更准备了实物证据,甚至……可能利用了阿尔丹公主赠药一事做文章,将嫌疑引到我身上!这盆脏水,又黑又浓,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看着钱嬷嬷那张写满阴谋得逞的脸,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宫人,看着挽月绝望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却猛地燃烧起来。不,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迎向钱嬷嬷,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钱嬷嬷,臣妾从未见过此物。这锦囊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臣妾衣柜之中,臣妾一概不知。还请嬷嬷明察,莫要中了小人奸计,冤枉无辜。”
“冤枉?”钱嬷嬷嗤笑,“证据确凿,还敢狡辩!带走!去见贵妃娘娘!”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就要架住我。
“等等!”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们的手,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锦囊和那些“醉马草”,“钱嬷嬷,你说此物是谋害公主的证据。敢问嬷嬷,可曾请太医或是精通马政之人验看过,此物是否真能致使马匹发狂?剂量几何?用法如何?若仅凭几株干草便定臣妾之罪,恐怕难以服众吧?”
我必须拖延时间,必须将水搅浑!直接否认证据无效,质疑检验过程,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钱嬷嬷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反问,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放肆!贵妃娘娘面前,自有公断!由不得你在此狡辩!带走!”
这一次,我再无法反抗,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强行拖出了西偏殿。
屋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预示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被推搡着,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势与压迫的长春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