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忠送来的那盒活血化瘀膏药，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西偏殿阴冷压抑的寒冬。它无声地宣告着皇帝萧景琰的知晓与默许，也暂时稳住了我在贵妃柳玉娇疾风骤雨般打压下摇摇欲坠的阵脚。侍疾时的屈辱与煎熬，仿佛因这盒药膏而有了某种隐秘的价值。我依旧每日按时前往长春宫，扮演着那个恭顺、怯懦、任人拿捏的沈才人，将所有的锋芒与不甘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冬眠的蛇，等待着惊蛰的雷声。
然而，真正的转机，并非来自皇帝的恩赐，而是源于一个更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身体劳累，让我有些恹恹的，正靠在暖榻上小憩，手里捧着一本闲散游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挽月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慎重，低声道：“才人，永和宫来人送了东西来。”
永和宫？端嫔？我心中一凛，睡意全无。自围场归来，端嫔除了那次通过宫女传递的密信，再无明面上的往来。此刻突然送礼，意欲何为？
“是什么人送来的？说了什么？”我坐起身，低声问。
“是端嫔娘娘身边最得力的瑾汐姑姑亲自来的。”挽月的声音压得更低，“送了一盆开得极好的水仙，还有几碟新制的梅花酥。瑾汐姑姑说，端嫔娘娘听闻才人近日侍疾辛苦，特送些花儿点心给才人解闷，望才人保重身体。”她顿了顿，补充道，“瑾汐姑姑放下东西就走了，没多说话，但……但她临走时，趁奴婢接东西的当口，指尖在花盆底下……轻轻按了一下。”
花盆底下？我目光立刻投向那盆水仙。青瓷花盆，造型古朴，亭亭玉立的水仙叶片翠绿，花朵洁白，清香袭人。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
“把花盆端过来，小心些。”我吩咐道。
挽月小心翼翼地将花盆捧到榻前的小几上。我仔细审视，花盆与底盘严丝合缝。我示意挽月扶住花盆，自己则用手指沿着盆底边缘细细摸索。果然，在靠近后侧的位置，感觉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瓷器光滑触感的涩滞。我用指甲轻轻一抠，一片薄如蝉翼、与盆底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蜡封小片被掀了起来，下面赫然藏着一个卷成细棍状的纸卷！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端嫔果然另有深意！这绝非普通的问候！
我迅速取出纸卷，挥手让挽月退到门外守着。展开纸卷，上面是端嫔那熟悉的、清秀中带着风骨的字迹，比上次的密信更加简短，却更加惊心动魄：
“腊八宴，柳氏欲借机发难，构陷‘巫蛊’或‘毒害’。证据或藏于汝旧物中。慎查身边，早做防备。必要时，可弃车保帅。阅后即焚。”
短短数行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眼前的迷雾！腊八宴！那是宫中重要的节庆宴会，皇室宗亲、勋贵重臣皆会出席，场面盛大。贵妃竟然选择在那种场合发难！而且手段如此狠毒——“巫蛊”或“毒害”！这都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她是要将我彻底置于死地！更可怕的是，“证据或藏于汝旧物中”，这意味着我身边有内奸？或者有人能轻易接触到我的旧物？“慎查身边，早做防备”，这是警告，也是提醒。“必要时，可弃车保帅”，这……这是暗示我在万不得已时，要懂得断尾求生？牺牲部分，保全大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窗外的积雪更冷。贵妃这是要发动总攻了！她不再满足于日常的折磨，而是要一击致命！而端嫔，她不仅知晓了贵妃的阴谋，还冒险将如此详细的情报传递给我！这已远远超出了善意提醒的范畴，这分明是……递出了结盟的橄榄枝！
我立刻将纸条凑近暖榻边的小手炉，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焦糊味，很快被水仙的清香掩盖。我的心却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端嫔为何要帮我？她与贵妃有何仇怨？她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势力？她所求为何？这一切都是谜团。但眼下，我没有选择。这份情报，是救命稻草！
“挽月。”我沉声唤道。
挽月应声进来，脸上带着紧张。
“从今日起，你亲自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所有入口之物，必经你手仔细查验。殿内所有角落，尤其是我的妆奁、衣柜、书籍等旧物存放之处，你带着春桃秋杏，以清扫为名，彻底检查一遍，任何不属于我们的、或是看起来可疑的东西，立即悄悄处理掉，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挽月脸色发白，重重跪下：“奴婢明白！奴婢一定仔细！”
“还有，”我沉吟片刻，“春桃和秋杏……你暗中留意她们近日有无异常举动，接触过什么人。但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如常。”我并非不信任她们，但端嫔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我必须谨慎。
“是。”挽月的声音带着颤抖，但眼神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西偏殿表面平静，内里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大清查。挽月带着两个小丫头，借着年关扫尘的由头，将殿内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在清理我那个从娘家带来的、许久未动的旧书箱底层时，发现了一本看似普通的《女诫》，但书页中间却被巧妙地挖空，藏匿了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颜色诡异的粉末和两个扎满银针的布偶，布偶上模糊地写着字符和生辰八字！虽然字符被刻意磨损难以辨认，但那恶毒的形式，赫然便是“巫蛊”之物！
看到这些东西被挽月脸色惨白地捧到我面前时，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端嫔的情报千真万确！若非她提前预警，等到腊八宴上被当众搜出这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沈家将万劫不复！
我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示意挽月立刻将这些东西连同那本书，趁夜拿到后院偏僻处，焚毁深埋，不留一丝痕迹。处理完这一切，我和挽月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危机暂时解除，但那种被毒蛇窥视的感觉，却更加清晰和恐怖。贵妃的手段，竟如此无所不用其极！
就在我惊魂未定之际，端嫔的“回音”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腊八前两日，内务府按例给各宫分发熬制腊八粥的食材干果。永和宫的一份，竟由瑾汐姑姑亲自来取。路过西偏殿时，她“恰好”遇到在门口扫雪的挽月，停下脚步，闲话了几句天气，然后似是不经意地提道：“今年这红枣品相真好，我们娘娘最爱用红枣粥安神。可惜前几日库房盘点，说少了两包上等枸杞，管事太监正挨个查问呢，真是晦气。”说完，便抱着食材离开了。
挽月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回禀给我。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暗语：“红枣”代表贵妃（柳玉娇，红同朱？或指其性烈？），“安神”暗示其近期动作（或许因计划受挫而烦躁？）。“少了两包枸杞”，“枸杞”音近“构忌”（构陷忌讳？），意指贵妃的阴谋（巫蛊）未能得逞？“管事太监查问”，暗示贵妃正在内部清查，寻找泄密者或计划失败的原因？
端嫔这是在告诉我，贵妃的阴谋已受挫，她正在内部追查，让我暂时安全，但同时也要小心贵妃的下一步反扑。而端嫔能如此迅速地知晓贵妃内部的动静，其消息网络之灵通，令人心惊，也让我对她的结盟之意，更多了几分慎重与……期待。
腊八节前夜，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我站在窗前，看着漫天飞雪，心中已有了决断。端嫔两次雪中送炭，恩情已深。无论她目的为何，眼下，她是我唯一的盟友。腊八宴，将不再是贵妃为我设下的刑场，而是……我反击的开始。
我提笔，在一张小小的梅花笺上，用左手写下了几个看似无关的字：“雪深，路滑，静候佳音。”没有署名，没有抬头。我将笺纸小心封入一个空的香囊，让挽月寻了个机会，悄悄塞给了永和宫一个负责运送炭火的小太监——那是之前端嫔示意过的联络渠道。
信送出去了。同盟，在无声无息中结成。接下来的腊八宴，我将不再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