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侍卫那夜突如其来的“巡查”,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利刃,将长乐宫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彻底斩碎。空气中弥漫的寒意,不再仅仅来自窗外未化的冰雪,更源于那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窥伺。我和挽月如同惊弓之鸟,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们心惊肉跳。送饭的老太监依旧每日准时出现,神情麻木,动作迟缓,但那双浑浊眼睛扫过殿内时,似乎比以往停留得更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我们不敢再有任何异常举动,连每日闻一下龙涎根香气都变得小心翼翼。阿尔丹留下的锦囊和染血绢帕,被挽月用油布层层包裹,塞进了灶台冰冷的灰烬深处。那截诡异的枯根,则被我贴身藏匿,指尖触碰时,总能感到一种不祥的阴冷。
阿尔丹一去再无音讯。这让我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她是否安全返回长春宫?是否被睿亲王的人发现?景琛的病到底如何?睿亲王究竟在谋划什么?每一个问题都像毒蛇,啃噬着我本就残存的精力。身体的状况愈发糟糕,龙涎根的香气效果越来越弱,剧咳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我大多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却找不到任何一条生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正月二十五,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细密的雪粒再次飘洒下来,无声地覆盖着荒芜的庭院。我正陷在一阵昏沉与剧咳的交替折磨中,殿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蹒跚的脚步声。是老太监来送晚饭了。
挽月如常去取食盒。这一次,老太监放下食盒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枯瘦的手扶住门框,看似无意地,用指尖在门框底部积着的一层薄雪上,迅速划了三道短横,一道长竖,随即用袖子抹去,颤巍巍地直起身,蹒跚离去。
三短一长!这个符号!
我心中巨震!这与赵擎“影卫”的最高紧急联络信号完全一致!这老太监,果然是赵擎的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我的存在,并传达某种信息?是行动的信号?还是……警告?
“娘娘,他……”挽月也看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符号,惊疑不定地低语。
我示意她禁声,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赵擎的人还在活动,并且试图联系我!这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但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准备?还是告诉我危险临近?
挽月取回食盒。今日的食盒格外沉。底层,除了冰冷的食物,赫然又多了一小包用油纸紧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块硬得硌牙、却散发着淡淡麦香的干粮,还有一小撮盐,以及……一把小巧、锋利、闪着幽蓝寒光的匕首!
干粮,盐,匕首!这是求生和自决的工具!赵擎是在告诉我,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让我早作准备?是突围,还是……玉石俱焚?
我的心沉了下去。外面的形势,已经危急到如此地步了吗?
“收好它。”我对挽月说,声音嘶哑。挽月默默将匕首藏入怀中,脸色苍白如纸。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和挽月依偎在冰冷的榻上,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谁也没有说话。匕首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提醒着我们现实的残酷。阿尔丹的“枯井有路”,赵擎的“暗号”和“匕首”,如同两道交织的线索,指向未知的深渊。是希望,还是更大的陷阱?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就连风声也诡异地停歇了。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幻听的叩击声,自殿角那堆杂物后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停顿,再一下。节奏与那日老太监划下的符号隐隐吻合!
我和挽月瞬间绷紧了身体!挽月握紧了剪刀,我则挣扎着坐起,手伸向枕下,摸到了那枚冰凉的玄铁令牌。
叩击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是赵擎的人?还是……睿亲王的诱饵?
赌一把!我深吸一口气,对挽月点了点头。
挽月会意,悄步走到墙角,按照约定,在内部对应的位置,轻轻回叩了两下。
外面沉默片刻,随即,那块松动的墙砖再次被缓缓推开。这一次,伸进来的不是手,而是一张被卷成细管、用蜡封口的纸条!随即,墙砖合拢,外面再无声息。
挽月迅速捡起纸条,回到榻边,借着将熄的炭火微光,我颤抖着手撕开蜡封。纸条上只有一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墨迹深暗,仿佛混合了血水:
“寅时三刻,梅林枯井。帝危,宫变在即,速决!”
帝威!宫变在即!
果然!景琛性命垂危!睿亲王要动手了!就在今晚!
“速决”……是让我尽快从枯井撤离?这是赵擎的安排?他和端嫔的旧部联手了?这纸条是真的吗?会不会是睿亲王伪造,引我出洞,好名正言顺地格杀?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没有时间犹豫了!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便是陷阱,也要搏一把!
“挽月,准备一下。”我嘶声道,挣扎着想要下床,却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
“娘娘!”挽月连忙扶住我,泪如雨下,“您的身子……]
“顾不上了!”我咬牙,“把阿尔丹留下的东西……还有那匕首、干粮……都带上。快!”
挽月知道已无退路,含泪点头,迅速行动起来。她将阿尔丹的锦囊、染血绢帕、那截枯根、还有仅存的一点龙涎根香气瓶以及匕首干粮,用一块破布紧紧包好,绑在自己腰间。又替我穿上所有能御寒的、最不显眼的旧衣,用一块灰布包住我散乱的花白头发。
我则紧紧攥着那枚玄铁令牌,这是唯一能证明身份、或许能调动“影卫”的信物。
寅时初刻,是一夜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我和挽月互相搀扶着,蹑手蹑脚地挪到殿角。挽月费力地搬开那堆杂物,露出了后面松动的墙砖。她用力推开砖块,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冷风瞬间灌入。外面,是长乐宫后院荒芜的园圃,积雪覆盖,枯枝败叶,鬼影幢幢。
“娘娘,小心。”挽月率先钻了出去,然后回身小心地将我搀扶出去。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声响。双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回头望去,长乐宫如同一只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沉默而压抑。
根据阿尔丹绢帕上的提示和宫中旧图记忆,西苑梅林位于皇宫西北角,是一处相对偏僻的园子。我们必须穿过大半个荒废的宫苑,避开可能存在的巡逻守卫。
雪夜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积雪没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我全靠挽月半扶半抱,才能勉强移动。体内的毒素因为寒冷和剧烈运动再次活跃起来,五脏六腑如同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眼前阵阵发黑。我只能咬紧牙关,凭借一股不屈的意志力强撑着。
一路有惊无险。或许是因为宫变在即,兵力都被调往了核心区域,这偏远的冷宫附近反而守卫松懈。我们借着残垣断壁和枯树的阴影,艰难地向西摸索。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一片稀疏的梅林出现在眼前。虬枝盘曲的梅树在雪光中映出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林中深处,果然有一口被枯枝败叶半掩的石井,井口石栏破损,幽深不知几许。
就是这里了?枯井有路?
我和挽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决绝。挽月小心翼翼地拨开井口的杂物,探头向下望去,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一股阴寒的湿气扑面而来。
“娘娘,井下好像有……有铁梯?”挽月低声道。
果然有暗道!端嫔竟然真的留下了这样一条生路!她当年……是否也预见到了会有今日?
“下!”我毫不犹豫。留在上面,只有死路一条。
挽月先将包袱扔下去,听到一声轻微的落地声,似乎是泥土。然后她率先抓住井壁湿滑冰冷的铁梯,小心地向下爬去。我紧随其后。铁梯冰冷刺骨,上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我双臂无力,几乎全凭挽月在下面托着,才勉强一级级向下挪动。井壁狭窄,光线昏暗,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不知下了多深,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井底比想象中宽敞,一侧井壁下方,赫然有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黝黑洞口,里面吹出带着浓重霉味的冷风。洞口边缘,似乎有模糊的刻痕。
“娘娘,这里有路!”挽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希望。
就在我们准备钻入洞口时,井口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有人声隐约传来:
“仔细搜!那边梅林看看!刚才好像有动静!”
“妈的,这鬼天气,真要造反也不挑个好时候……”
是巡逻的侍卫!他们发现我们了?!
我和挽月吓得魂飞魄散,紧紧贴在冰冷的井壁上,大气不敢出。
火光在井口晃动,有人探头向下张望。
“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是口废井吧?”
“走吧走吧,快去乾清宫那边集合,王爷有令,寅时三刻准时动手!”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和挽月瘫软在井底,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寅时三刻动手!睿亲王果然要在今日宫变!刚才真是千钧一发!
不敢再耽搁,挽月扶着我,弯腰钻入了那个漆黑的洞口。暗道内狭窄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摸索着前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腐气息。我们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向何方,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命运之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隐约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线,还有细微的水流声。暗道似乎到了尽头,连接着一条地下暗河?或者是……通往宫外的某处?
就在我们即将看到希望之时,我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喉头腥甜上涌,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娘娘!”挽月惊恐的呼喊,是我陷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凤潜九幽,前途未卜。生路,还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