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辕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赫连朔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影，连同他身后百骑精锐铁甲所散发出的冰冷肃杀之气，一并隔绝在外。门轴转动的沉闷声响，仿佛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划开了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内，是暂时得以喘息、却依旧暗流汹涌的北疆；门外，是手握重兵、却已沦为丧家之犬、前路茫茫的赫连朔，以及他所代表的、正在经历血腥权力更迭的庞大帝国。
沈清漪策马缓缓行在返回帅府的青石道上，玄色斗篷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方才辕门外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看似她以强势姿态占据了上风，甚至抛出了足以颠覆赫连朔命运的合作提议，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体内那股涅盘新生的凤凰之力，在她极致的冷静与意志驱动下，方才得以支撑起那足以震慑赫连朔的强大威压，但此刻松懈下来，一股深沉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上，经脉深处传来隐隐的灼痛，提醒着她这股力量虽强大，却仍需时日磨合掌控。
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肩舆上被亲卫小心翼翼抬着的赵擎。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方才强撑着现身辕门，显然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元气。沈清漪心中一痛，伸手轻轻握住他露在裘皮外冰凉的手，将一丝温润平和的凤凰之力缓缓渡了过去。赵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有所感应，但终究没有醒来。
“直接抬回帅帐，小心些。”她低声吩咐抬舆的亲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回到帅帐，胡军医早已候着，连忙上前为赵擎诊脉施针。沈清漪屏退左右，只留影一在侧。她褪下斗篷，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眉头微蹙，显然在飞速思考。
“影一，”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赫连朔那边，加派三倍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控。我要知道他回营后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下了什么命令，甚至……他帐中的灯火几时熄灭。”
“属下明白！”影一肃然应道，“已安排最精锐的‘夜枭’潜伏过去，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云京方向，乌维登基后的动向，尤其是针对赫连朔和……阿尔丹的，要第一时间掌握。”提到女儿的名字，沈清漪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但很快被坚毅取代，“雪山神殿的态度至关重要，想办法接触，但务必隐秘，绝不能暴露阿尔丹的身份，给她带来危险。”
“是！已尝试通过西域商队的关系，迂回接触神殿外围人员，探听风声。”
“还有，”沈清漪目光锐利地看向影一，“我们派往江南与苏定方联络的使者，有最新消息吗？”
“回娘娘，昨日收到飞鸽传书，使者已安全抵达苏侯爷军中。苏侯爷见到血书，悲愤不已，已誓师北伐，先锋已抵淮水北岸，与伪帝前军有小规模接触，初战告捷。苏侯爷请娘娘和侯爷固守北疆，牵制伪帝主力，待其扫清江淮，便可南北夹击。”
“好！”沈清漪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亮光，苏定方的进展，是黑暗中最重要的曙光之一，“传令给使者，务必保持联络畅通，江北军情，尤其是伪帝兵力部署、粮道虚实，要详细报来。”
“是！”
影一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胡军医忙碌的细微声响和赵擎微弱的呼吸声。沈清漪走到榻边，静静地看着赵擎沉睡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盟友、敌人、女儿、丈夫……千头万绪，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缚在中央。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乱，更不能倒。北疆数万军民的生死，大周国祚的延续，阿尔丹的命运，乃至赵擎的生机，都系于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决断。
时间在压抑的宁静中悄然流逝。日落月升，寒星闪烁。帅帐内烛火通明，沈清漪伏案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军报文书，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疾书。体内凤凰之力缓缓运转，驱散着身体的疲惫，让她得以保持高度的清醒。然而，内心的焦灼，却非力量可以平息。她在等，等赫连朔的回应，等云京的变数，等江南的佳音，也在等……赵擎真正睁开眼的那一刻。
子夜时分，帐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影一的声音低低响起：“娘娘，有消息了。”
沈清漪精神一振：“进。”
影一如鬼魅般闪入，面具下的眼神带着一丝凝重与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娘娘，赫连朔有动静了！他回营后，闭门不出近两个时辰，随后秘密召见了麾下三名最心腹的万夫长，密谈至深夜。方才，营中悄然派出三队精锐斥候，一队向北，似往云京方向；一队向西，深入吐蕃控制区；还有一队……化装成商队，朝着……朝着雪山神殿的方向去了！”
向北？打探云京虚实？向西？联系吐蕃？像雪山？果然是为了阿尔丹！
沈清漪心脏猛地一跳！赫连朔果然心动了！他派出的这三路人马，目的昭然若揭：确认乌维的真实态度和实力；寻找可能的外部助力或退路；以及，最关键的一步，核实阿尔丹的下落和价值！
“他果然坐不住了。”沈清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我们的提议，戳中了他的痛处。继续严密监视，尤其是往雪山去的那一队，设法掌握他们的行踪，但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另外……”影一顿了顿，声音更低，“云京方面也有消息传来。乌维已正式登基，称‘烈武王’，并发布敕令，斥三亲王为逆贼，其党羽……格杀勿论。同时，敕令中也提及……提及赫连朔将军，言其受逆贼蒙蔽，拥兵自重，令其即刻卸甲归朝，听候发落。若抗命不遵……以谋逆论处！”
果然！乌维的清洗令来了！赫连朔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沈清漪眼中精光爆射！这消息，对她而言，是绝对的利好！赫连朔除了与她合作，或者冒险自立，几乎已无路可走！除非……他甘心回去送死，或者投靠吐蕃！
“消息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我们的暗线冒死从云京皇宫内抄录出来的敕令原文！”
“好！”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将此消息，想办法……‘不经意’地让赫连朔知道。但要做得巧妙，不能让他怀疑是我们故意泄露的。”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影一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帐内，沈清漪缓缓踱步。局势正在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发展。赫连朔这头困兽，已被逼入角落，合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谨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她必须准备好足够的筹码和……反制的手段。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开始书写。这不是给赫连朔的信，而是给江南苏定方的密函。信中，她详细分析了当前北疆及云中国的局势，透露了赫连朔可能倒戈的意向（但措辞谨慎，留有余地），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若能与赫连朔达成临时合作，借道云中国边境，奇袭伪帝与吐蕃联军的侧后，与苏定方主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或可一举定乾坤！同时，她也恳请苏定方，利用其水师优势，设法探寻海外仙山可能存在的灵药，以期治愈赵擎。
这封信，是她下一步战略的核心。她写得很慢，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巨大的希望与风险。写完最后一笔，她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绝对忠诚的死士，令其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送达苏定方手中。
做完这一切，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风暴，也即将来临。
沈清漪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让她精神一振。远方的天际，朝霞初染，给银装素裹的北疆大地抹上了一层瑰丽却冰冷的色彩。
“阿尔丹，再等等，母后一定会接你回家。”她望着雪山的方向，轻声低语，目光坚定如磐石。
凤鸣朝阳，其声渐响，欲破九霄。这盘以天下为棋局、以至亲为赌注的险棋，已到了中盘搏杀最激烈的时刻。落子无悔，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