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冬日，在白毛风的嘶吼与短暂的平静间交替，如同一个垂死巨兽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关隘上下，肃杀之气凝若实质。郭放与雷奔领命而去后，整个北疆机器便以惊人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加固关墙的号子声、工匠锻造兵甲的锤击声、新兵操练的呐喊声、斥候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以及空气中始终弥漫着的、混合着焦煤、皮革与冰雪的独特气味，共同构成了一幅大战将至的、紧张而压抑的画卷。
帅府书房，炭火盆中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沈清漪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并未休息，而是再次铺开了那张巨大的北疆舆图，指尖蘸着朱砂，在“饮马川”及其周边区域细细勾画、标注。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张泰大军可能的进军路线、扎营地点、粮道走向，以及雷奔麾下“跳荡营”最适合的袭扰点位与撤退路线。涅盘之后，她的思维速度与战场洞察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种种战术细节如流水般在心头淌过，形成一条条清晰而狠辣的计策。
“报——！”一名“夜枭”死士如同鬼魅般闪入书房，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娘娘，雷将军麾下第三队哨探回报！张泰先锋五千轻骑，已抵达饮马川北缘‘黑石坡’，正在勘察地形，似有建立前哨营寨之意。其主力距此尚有百里，行军速度不快，队形严整。”
“果然如此。”沈清漪眼中寒光一闪，指尖点在黑石坡位置，“传令雷奔，第一波袭扰，就在今夜子时！目标，焚其先锋粮草，惊其战马！不必恋战，一击即走！我要让张泰的先锋，一夜数惊！”
“是！”夜枭领命，身影一闪而逝。
命令刚下达，高德忠又悄步而入，低声道：“娘娘，秦风将军让人抬着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快请。”沈清漪心中一凛，秦风伤势未愈，若非极其重要之事，绝不会轻易移动。
片刻后，两名亲卫小心翼翼地将躺在肩舆上的秦风抬了进来。秦风脸色依旧蜡黄，但眼神锐利，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薄绢。
“娘娘，”秦风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沈清漪以眼神制止，他急声道，“末将清查关内物资，发现一桩蹊跷事！三日前入库的一批箭簇，其中混有近三成的劣质品，铁质酥脆，一磕即碎！经查，这批箭簇乃是从……从并州‘刘氏工坊’采购，经办人是……是军需司副主事王焕！”
劣质箭簇？军需舞弊？！大战在即，此等行为无异于通敌卖国！沈清漪眸光瞬间冰冷如刀：“王焕现在何处？”
“已被末将控制！但其矢口否认，言对此毫不知情，一切按规程办事，定是刘氏工坊以次充好！”秦风咬牙切齿道，“末将已派人星夜赶往并州核查，但一来一回，至少需十日！若这批箭簇被配发下去，战时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等了。”沈清漪声音平静，却带着凛冽的杀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高德忠！”
“老奴在！”
“着你亲自带人，查封刘氏工坊在铁壁关内所有产业、货栈，拘押所有管事账房！分开审讯，用重典！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给的胆子，敢在军械上动手脚！至于王焕……”她顿了顿，眼中寒芒爆射，“打入死牢，严加看管！待证据确凿，军前正法，以儆效尤！”
“老奴遵旨！”高德忠浑身一凛，知道娘娘这是要下狠手整顿内部了，连忙躬身退下安排。
秦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娘娘圣明！如此一来，可绝后患！”
“内忧不除，何以御外辱？”沈清漪沉声道，“秦将军，你伤势未愈，此事交由旁人处理即可，何必亲自劳神？”
秦风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娘娘，末将此举，并非只为箭簇之事。在清查王焕经手账目时，末将还发现……他与城中‘悦来客栈’的吐蕃商人，有过数次秘密接触，资金往来颇为可疑！”
吐蕃商人？沈清漪心中猛地一沉！难道内部奸细，还牵扯到了吐蕃？
“可有实证？”
“目前只有资金往来记录，尚无线人证物证。”秦风低声道，“但此事绝非偶然！末将怀疑，城内……恐怕不止王焕这一条内线！”
“本宫知道了。”沈清漪目光深邃，“此事交由影卫暗中调查，你切勿声张，以免打草惊蛇。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张泰大军。关内防务，还需你多费心。”
“末将明白！纵粉身碎骨，亦要守住铁壁关！”秦风重重叩首，被亲卫抬了下去。
接连处理两桩突发要务，沈清漪感到一丝疲惫，但精神却愈发亢奋。内奸的出现，反而让她更加清醒。这场战争，绝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刀兵相见，更是阴谋与背叛的温床。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屋内的燥热。夜色已深，关墙上火把如龙，映照着士卒们警惕的身影。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叩门声响起。是三长两短，重复两次。是“夜枭”最高级别的暗号！
沈清漪心脏一跳，猛地转身：“进！”
书房角落的阴影一阵扭曲，一个身着夜行衣、面覆青铜獠牙面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单膝跪地，正是直属于她的暗卫首领——影一！他竟然亲自回来了！
“娘娘！”影一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疲惫，“京城……有消息了！”
沈清漪呼吸一窒，强压激动，沉声道：“讲！”
“幸不辱命！信已安全送至‘醉仙楼’掌柜手中。三日后，属下按约定在城隍庙街暗桩处，收到了回信！”影一双手呈上一枚细小的、用火漆密封的竹管，“对方确认了口令，并言……‘梧桐已收到，静候凤鸣’！”
沈清漪接过竹管，指尖微微颤抖。她迅速捏碎火漆，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用的是她与那人约定的密语：
【事急！慧净危！乌维似已察觉，天牢守备倍增，有转移或灭口之象！三日后子时，天牢西北角‘废井’或有隙，然九死一生！需里应外合，迟则生变！切切！】
消息确认了！慧净师太果然危在旦夕！乌维已经起了杀心！三日后子时，是唯一的机会！但“九死一生”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沈清漪瞬间清醒。天牢重地，高手如云，强行劫狱，成功率微乎其微！
里应外合……“里应”是谁？是醉仙楼掌柜？还是……那人暗中布下的其他棋子？信中未明言，显然是为了绝对保密。
沈清漪闭上眼，脑中飞速权衡。救，风险极大，可能赔上京城所有潜伏力量，甚至打草惊蛇，导致慧净被立刻处死。不救，则唯一能指证萧景锐身世的关键人证可能消失，真相永沉海底！
赌，还是不赌？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冰冷！必须赌！这是揭开真相、扳倒伪帝的唯一希望！就算只有一成胜算，也要搏上一搏！
“影一！”她声音低沉而迅速。
“属下在！”
“你立刻挑选三名最精锐、最擅长潜伏暗杀的好手，携本宫手令与信物，星夜兼程，再入京城！不必与醉仙楼联系，直接潜伏至天牢附近，密切监视一切动静！若三日后子时，天牢西北角有异动，可见机行事，不惜一切代价，配合内部之人，救出慧净！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即刻撤离，将最新情况带回！”
“属下明白！”影一肃然领命，却又迟疑道，“娘娘，京城如今龙潭虎穴，只派三人……是否太过势单力薄？”
“人多反而误事。”沈清漪摇头，“此次行动，关键在于‘里应’和时机。你们是奇兵，是最后的保障。记住，若事败，立刻销毁所有痕迹，绝不能暴露身份！”
“是！属下万死不辞！”影一重重叩首，身影一晃，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影一离去后，书房内重归死寂。沈清漪握着那冰冷的丝绢，掌心渗出冷汗。京城这一步棋，是真正的悬崖走钢丝。成败，将直接影响整个天下大势。
她走到案前，提笔疾书，写下一封给苏定方的密信，隐晦提及京城将有“变故”，请其加大攻势，制造压力。又写下一道密令，着人送往江南，催促采购的粮草军械务必尽快由海路秘密运抵。现在，每一分外力都至关重要。
处理完这些，已是后半夜。沈清漪毫无睡意，信步走到阿尔丹的厢房外。隔着门缝，看到女儿在挽月陪伴下睡得正熟，小脸恬静，她才稍稍安心。她轻轻推门进去，坐在榻边，凝视着女儿稚嫩的睡颜，心中充满了柔软与酸楚。为了阿尔丹，为了赵擎，为了这千千万万信赖她的人，她绝不能输！
“娘娘，”挽月悄声道，“您去歇息片刻吧，殿下这里有奴婢守着。”
沈清漪摇摇头，替阿尔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本宫就在这儿坐会儿。”
然而，就在她准备闭目养神片刻时，关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警钟声！当！当！当！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敌袭？！
沈清漪霍然起身，眼中寒光爆射！张泰的先锋，这么快就发动夜袭了？！
“挽月！守好公主！”她厉声吩咐一句，抓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大步冲出厢房！
帅府外，已是火光冲天！关墙上箭如雨下，滚木礌石轰鸣作响！雷奔粗豪的怒吼声穿透夜空：“放箭！给老子狠狠地打！烧了他们的云梯！”
沈清漪快步登上关楼，寒风裹挟着硝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关墙之下，黑压压的敌军如同潮水般涌来，无数火把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架简陋却坚固的云梯已经搭上墙头，凶悍的敌军士兵正顶着盾牌，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城墙之上，北疆守军浴血奋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娘娘！您怎么上来了？这里危险！”正在指挥的郭放见到沈清漪，大惊失色。
“无妨！”沈清漪目光冰冷地扫过战场，语气斩钉截铁，“郭老将军，守好正面！雷奔！”
“末将在！”浑身浴血的雷奔从厮杀中抽身而来。
“带你的人，从侧翼暗门杀出，焚其后续攻城器械！打乱其阵脚！”
“得令！”雷奔大吼一声，带着一队精锐，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下关墙。
沈清漪屹立城头，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拔出宝剑，剑锋直指城下敌军中军那面醒目的“张”字大旗，清越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军耳中：“大周将士们！伪帝无道，天必诛之！铁壁关乃我等家园，寸土不让！杀敌立功，就在今日！”
“誓死追随娘娘！杀！杀！杀！” 守军士气大振，怒吼声震天动地！
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彻底爆发！凤雏初啼，其声已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