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柚凝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看着时清屿那副“本王自有安排”的固执模样,又瞥了一眼他掩在衣袍下、显然不宜久坐的伤腿,医者的责任心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杂念。
她可以不在意简陋的环境,但不能放任一个需要休养的病患如此折腾自己。
“王爷,你腿伤未愈,气血运行本就滞涩,若再在轮椅上枯坐一夜,寒气侵体,旧疾复发不说,更会加重病情。于康复百害而无一利。”
她说着,已然上前一步,绕到轮椅后方,双手扶住了轮椅的推把,“今夜,你必须卧床休息。”
时清屿没料到她竟会直接动手,身体瞬间僵硬,因轮椅的突然移动而微微前倾,下意识地想操控轮椅避开,口中急道:“露柚凝!你做什么?……你大胆!本王说了自有安排!”
然而,露柚凝根本不理会他那色厉内荏的呵斥。
她看似纤细,手上却颇有巧劲,加之时清屿坐在轮椅上无处借力,竟被她稳稳地推着,径直来到了床榻边。
紧接着,更让时清屿大脑空白的事情发生了——露柚凝竟俯下身,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另一手环住他的后背,看那架势,竟是要将他抱到床上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拒绝,然而,露柚凝的动作快而稳。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
“……!”
身体骤然悬空,被她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抱起时,时清屿的大脑“轰”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鼻尖萦绕的全是她身上那股清冽的药草香,与她纤细手臂传来的、出乎意料的力量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遑论是被她以这般……姿态抱起!
“你……你做什么?!”时清屿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与羞窘。
他堂堂七尺男儿,沙场的战神,竟被她如同对待易碎品般抱了起来?!
这、这成何体统!
“抱你上床。”露柚凝回答得理所当然,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她常年施针,腕力与巧劲远胜寻常女子,加之时清屿顾忌腿伤不敢太过用力,竟一时未能挣脱。
她抿着唇,不发一言,只是凭借着医者的专注和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硬是将他半抱半扶地,从那冰冷的轮椅挪到了柔软温暖的床榻之上。
背部触及那片温暖柔软,时清屿猛地回过神,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是要把床让给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些旖旎与羞窘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焦急与心疼取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她准备直起身退开的瞬间,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哪儿?”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那双凤眸紧紧锁住她,里面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灯火和她略显错愕的脸。
露柚凝手腕被他攥得有些发疼,试图挣了挣,却发现他握得极紧。
她抬眸对上他焦灼的视线,有些无奈地如实回答:“我去那边,打地铺。”
她指了指房间另一侧还算干净的空地。
“不行!”时清屿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攥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绝对不行!”
他怎么能让她睡在那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这比他自己在轮椅上坐一夜还要让他难受百倍!
铺这床就是为了让她能睡得舒服些,若她反而要去打地铺,那他费尽心思将这床铺弄得柔软舒适是为了什么?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简直荒谬!
……这该死的腿疾!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懊恼再次狠狠攫住了他。
若非这双腿不争气,他何至于连将她按在床上休息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反而成了需要她迁就和照顾的累赘!
“为何不行?”露柚凝不解,试图跟他讲道理,“王爷腿疾未愈,需要好好休息。我是医者,不能……”
“本王说不行就是不行!”
时清屿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她就会立刻消失,去那冰冷的地上受苦。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固执,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委屈?对,就是委屈,仿佛她要去打地铺是什么十恶不赦、深深伤害了他的事情一般。
“地上阴冷潮湿,你身子如何受得住?若是染了风寒……”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我自有分寸,多铺些干草便是……”
“不行!”
“王爷,请你讲点道理……”
“本王不讲!”
两人一个试图挣脱去践行医者的责任,一个死死拉住固执地维护着自己那点笨拙的心意,竟在这简陋的客房里,为了谁睡床谁打地铺这种问题,展开了一场无声又激烈的“争辩”。
时清屿翻来覆去就是“不行”、“不可以”,毫无道理可讲,只是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竟隐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在跳动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露柚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因他固执而升起的气恼,竟奇异地被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感觉取代了。
这眼神……怎么好像是我在欺负他似的?
她明明是为了他好,怎么反倒成了恶人?
她看着他紧抿的薄唇,泛红的眼尾,以及那只死死抓住她、骨节分明甚至微微发抖的手,终究是……心软了。
跟一个在某些方面幼稚得像孩子、又固执得像头驴的男人,还能计较出什么结果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浓的无奈,却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她停止了挣扎,放软了声音,妥协道:“好了,别争了。”
时清屿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还要坚持去打地铺。
露柚凝目光扫过那张不算宽大,但容纳两人勉强也够的床铺,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床……还算宽敞,你我一人占一边,和衣而卧,井水不犯河水,总可以了吧?”
这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既照顾了他的腿伤需要卧床,也避免了自己去睡那冰冷的地面。
时清屿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便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喜所取代。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愿意与他同榻?哪怕只是各占一边,和衣而眠……
狂喜冲刷着他的理智,让他一时忘了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她,那双凤眸里的光芒亮得惊人。
露柚凝见他半晌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愿意,便想抽回手:“若王爷不愿,那我还是……”
他几乎是立刻点头,忙不迭地应道:“愿!本王愿意!”
生怕她反悔似的,攥着她手腕的手也终于松开,甚至还主动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给她腾出更大的空间,动作急切得像个生怕糖果被抢走的孩子。
露柚凝看着他这副近乎慌乱的模样,心中那点无奈倒是消散了些许,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床的外侧,和衣躺下,背对着他,拉过锦被的一角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时清屿僵直地躺在内侧,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锦被上熏过的宁神香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传来的、属于她的温热气息和轻微的呼吸声。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屏住呼吸地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贪婪地凝视着她纤细的背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她如此靠近,同榻而眠。
尽管中间隔着无形的界限,尽管只是和衣而卧,但于他而言,已是奢求已久的圆满。
他轻轻拉过被子,也盖好,学着她的样子,背转过身,只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刻激荡难平的心绪。
荒漠的夜,万籁俱寂,唯有客栈外呼啸的风声偶尔传来。简陋的客房内,灯火已熄,一对名义上的夫妻,各怀心事,和衣卧于一张榻上,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然而,有些坚冰,似乎正在这无声的靠近中,悄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