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大江,如同一条桀骜的土黄色巨龙,在崇山峻岭间咆哮穿行。江水浑浊,裹挟着泥沙与上游雨季的暴戾气息,拍击着两岸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此地名为龙门渡,本是沟通南北的重要水道,如今却因“龙王”作祟的传闻,显得萧条而压抑。
渡口旁简陋的茶棚里,况天佑和将臣相对而坐,听着茶棚老板兼老船公,一位皮肤黝黑、满脸愁容的老者,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苦水。
“……两位客官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啊!”老船公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江中的“那位”听去,“咱这龙门渡,往年也是舟楫往来,热闹非凡。可自打去年夏天起,江里就……就不太平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先是渔船莫名倾覆,后来是过往的商船失踪……再后来,江心就时常掀起莫名其妙的巨浪,还有……还有低沉的吼声!大家都说,是惊扰了江里沉睡的龙王!”
“龙王?”况天佑端起粗陶碗,抿了一口略带涩味的粗茶,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波涛汹涌的江面。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丝线,早已探入江水深处。那里确实盘踞着一股不弱的妖气,带着水族的腥臊与一种暴戾的情绪,但……与其说是龙,不如说是一条修炼多年、已开灵智,却走了邪路的……蛟。而且,这蛟妖的气息有些古怪,似乎被某种东西影响着,放大了它的凶性。
“是啊!”老船公没注意到况天佑的走神,继续道,“后来请了巫祝沟通,龙王……哦不,是江神大人降下旨意,要我们每逢初一十五,供奉童男童女各一对,外加牛羊三牲,方可保渡口平安!这……这简直是造孽啊!”老船公捶胸顿足,“谁家孩子不是心头肉?可若不供奉,立刻就有大浪打来,毁船伤人!这几个月,大家是敢怒不敢言,这渡口,也快荒废了……”
将臣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如同古井微澜。他对于这种依托强大力量欺凌弱小、满足私欲的行为,有种本能的厌恶,而这次的对象,恰好是个有点分量的“玩具”。
“玩玩?”将臣再次开口,这次是对着况天佑,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这不是询问,而是宣告接下来的娱乐项目。
况天佑微微颔首。于公于私,此事都不能不管。于公,此等妖邪祸乱百姓,身为身负异能者,遇之则除,是责任也是本能;于私,他也想看看,将臣所谓的“玩玩”,会是如何一副光景。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蛟妖异常的暴戾,或许与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有关。
就在这时,况天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江边一块孤立的巨岩之上,那一抹如水般流动的赤红。
红潮。
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江风吹拂着她的红裙,裙摆却奇异地纹丝不动,仿佛她本身就是一个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的符号。她的面容……或者说,她呈现出的“形态”,与在青石镇时又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并非五官发生了变化,而是那种“存在感”更加模糊,更加贴近“迷茫”的本质——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又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的彷徨。她没有固定的容貌,她呈现的,只是一种“正在寻找形态”的状态本身。
况天佑心中微动,想起了青石镇的旧事,一个疑惑再次浮上心头。他转向将臣,看似随意地提起:
“说起来,青石镇那次,红潮会出手,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语气平淡,如同闲聊,“据我所知,她代表‘迷茫’,并无自身执念与主见,更像是一种永恒徘徊的状态。为何她会主动干预那梦魇兽残魂?”
将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望着江心,漠然道:“她并非‘主动’。”
“哦?”况天佑适时表现出疑问。
“迷茫,意味着易于被影响,被填充。”将臣解释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强大的意志,强烈的情绪,或者……同源或相克的力量,都可能成为吸引她、驱动她的‘指针’。”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梦魇兽残魂,是极致的‘虚幻’与‘梦境’,与她的‘空无’本质既相克,又隐隐有着某种吸引力,如同磁石的两极。而当时,古卷爆发,那股混乱的精神力场,对于她而言,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塔,足够‘醒目’。”
“所以,她并非有了‘阻止灾难’的念头,仅仅是遵循其本能,被那异常强烈的‘梦境’力量所吸引,并出于本质上的相克,自然而然地做出了‘抑制’的行为?”况天佑了然。这就说得通了。红潮的行为,更像是一种自然现象,是特定条件下,不同性质能量之间的相互作用,而非基于主观判断的“选择”。
将臣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巨岩上的红影,补充了一句:“或许,当时还有别的‘指针’存在。”
况天佑心中一动,看向将臣。是指将臣他自己那无声的“命令”?还是指自己立下的血誓所蕴含的坚定意志?他没有再问。有些答案,心照不宣即可。
这个插曲,让况天佑对红潮的存在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她不是同伴,甚至算不上一个独立的“行动者”,她更像是一个漂浮的变量,一个会被强大“信号”吸引的探测器。她的跟随,或许只是因为将臣和况天佑本身,就是两个极其强大且特殊的“信号源”。
谈话间,茶棚外传来一阵喧哗与凄厉的哭喊声。
几人望去,只见一队穿着简陋官服、手持兵器的差役,正粗暴地从几户渔民家中拖拽出一对年纪约莫七八岁、吓得面无人色的童男童女。孩子的父母家人跪倒在地,抱着差役的腿苦苦哀求,却被无情地踢开,场面凄惨。
“造孽啊……今天就是十五……”老船公不忍地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那对孩童被装进一个扎着红布、如同囚笼般的竹篓里,由几名战战兢兢的差役抬着,走向江边一艘特意准备的小船。他们要将这活的祭品,送到江心特定的区域。
“时候到了。”将臣站起身,动作舒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连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看了一眼况天佑,“你想如何‘玩’?”
况天佑目光扫过那些无助的百姓和惊恐的孩子,眼中银辉一闪而逝。“先救孩子,再会会那位‘龙王’。”他顿了顿,看向将臣,“既然要‘玩’,不妨……给它一个深刻的‘惊喜’。”
将臣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
江心,风浪似乎更急了些。那艘载着祭品的小船在波涛中起伏,如同一片可怜的树叶。差役们将竹篓推到船边,念着蹩脚的祭文,就要将孩童推入江中。
就在此时,异变发生!
原本波涛汹涌的江面,在小船前方约十丈处,突然诡异地平静下来,形成一个平滑如镜的圆形区域,与周围的怒涛形成鲜明对比。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那即将坠入江中的竹篓,将其稳稳地定在半空。
差役们惊呆了,看着这违背常理的一幕,手足无措。
紧接着,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平静的江面之上,虚空仿佛水波般荡漾开来,两道身影缓缓踏步而出,如同行走在坚实的土地上。
正是况天佑与将臣。
况天佑周身并无耀眼的光芒,只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色辉光流转,将他与周围的江水隔开,步履从容,仿佛踏青的文人。而将臣,则更是简单,他就那样走着,江水自动分开,狂风到他身边便化作柔和的微风,他甚至连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下,那种自然而然、仿佛天地皆以其为尊的姿态,比任何华丽的光效都更具冲击力。
“你……你们是什么人?!”差役头目壮着胆子喊道,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况天佑没有理会他们,目光直接投向下方深邃的江水,声音平和,却清晰地穿透了波涛声,传入江底:
“里面的那位,何必为难稚子?想要祭品,不妨现身一见,亲自来取。”
话音落下,江底那股暴戾的妖气骤然沸腾!
“吼——!”
一声沉闷而非龙吟、更似兽吼的咆哮从江底传来,整个江面为之剧烈震荡!下一刻,一个庞大的黑影破开水面,带起漫天水花!
那果然并非真龙!而是一条体长超过十丈,通体覆盖着暗青色鳞片,头生独角,腹下仅有两只利爪的蛟!它双目赤红,充满了混乱与暴戾,周身妖气弥漫,搅动江水,形成巨大的漩涡。
“凡人!安敢打扰本神清修!献上祭品,饶你们不死!”蛟妖口吐人言,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重的腥气。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强大的吸力就要卷向半空中竹篓里的孩童。
况天佑眼神一冷,正要出手。
却见将臣,只是淡淡地瞥了那蛟妖一眼。
没有任何征兆,那蛟妖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当头砸中,发出的吸力瞬间溃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赤红的眼中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之色。它感觉自己的妖魂都在那一瞥之下颤抖,那是源自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
“聒噪。”将臣只说了两个字。
况天佑适时上前,看着那受创后惊疑不定的蛟妖,沉声道:“你修行不易,为何要走这邪路,以童男童女血肉增进修为?难道不知此乃天理不容?”
“天理?”蛟妖缓过气来,虽然恐惧将臣,但凶性未泯,嘶吼道:“这江中灵机日渐稀薄!若非靠此秘法,我何时才能化龙?!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至理!你们这些修士,凭什么来管我!”
“灵机稀薄?”况天佑捕捉到它话语中的信息,“即便如此,亦非你戕害无辜的理由。而且,你的暴戾,似乎并非全然源于此。”
他说话间,秩序银辉悄然扩散,如同无形的扫描,掠过蛟妖庞大的身躯。果然,在蛟妖的逆鳞之下,他感知到一丝极其隐晦、与青石镇古卷上同源,却更为阴邪的精神烙印!正是这烙印,在不断放大蛟妖内心的贪婪与暴戾!
“看来,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波助澜。”况天佑目光锐利起来。这接连出现的异常,恐怕并非孤立事件。
那蛟妖被点破秘密,更是狂躁,不顾对将臣的恐惧,猛地搅动江水,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裹挟着无数暗流与水刃,向着半空中的两人席卷而来!它要拼死一搏!
面对这足以摧毁城池的恐怖攻击,况天佑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定。”
言出法随!
并非冻结时间,而是以秩序之力,强行“定义”了前方汹涌而来的巨浪与暗流——此域,波澜不兴。
那毁天灭地的浪涛,在触及银色辉光范围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抚平,所有的动能、所有的狂暴,尽数消散,化作漫天晶莹的水珠,淅淅沥沥地落回江中,仿佛下了一场温柔的太阳雨。
蛟妖目瞪口呆,它赖以成名的控水之能,在对方面前竟如同儿戏!
而此时,将臣似乎觉得这场“游戏”的前戏差不多了。他向前迈出一步,直接出现在了那蛟妖巨大的头颅之前,距离那狰狞的独角不足一尺。
他伸出手,看似缓慢,却让那蛟妖根本无法闪避,轻轻点在了它的额头,那精神烙印所在的位置。
“醒来。”
一股清凉而浩瀚的力量,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冲垮了那阴邪的精神烙印,并将其中的污秽之力净化得干干净净。
蛟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赤红的双眼中的暴戾与混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后的茫然与……深深的恐惧。它看着近在咫尺的将臣,感受着那如同面对整个宇宙般深不可测的威压,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滚去深海修炼,再踏足人间江河,或再伤及无辜……”将臣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比万载寒冰更冷的意味,“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蛟妖如蒙大赦,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感激与恐惧的呜咽,巨大的头颅在将臣脚下点了点,然后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撕裂江水,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着下游入海口的方向仓皇遁去,再不敢回头。
江面,彻底恢复了平静。阳光洒下,波光粼粼,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与恐怖蛟妖都只是一场幻梦。
岸边的差役和远远观望的百姓,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直到况天佑挥手将那载着孩童的竹篓轻飘飘地送回岸边,落入他们父母怀中,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哭喊与叩拜声,才将他们惊醒。
“神仙!是神仙下凡啊!”
众人纷纷跪倒,朝着江心方向顶礼膜拜。
况天佑和将臣却已悄然回到了岸上,远离了喧闹的人群。
“那精神烙印,与梦魇兽同源,但更阴毒。”况天佑皱眉道,“似乎在刻意引导、放大生灵的恶念与欲望。”
将臣负手而立,望着蛟妖消失的方向,漠然道:“命运的玩具,总是层出不穷。”他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况天佑心中一凛。命运的触手,果然无处不在。它或许无法直接对抗将臣这样的存在,却总在细微处布局,推动着悲剧与混乱。
就在这时,两人心有所感,同时望向江边。
那块孤立的巨岩上,红潮的身影依旧还在。她似乎对刚才那场“屠龙”大戏毫无反应,空洞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投向了更遥远的、江水奔流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新的、更强烈的“指针”或“信号”,在吸引着她。
况天佑看着那抹红色的、迷茫的孤影,又看了看身旁深不可测的将臣,心中明白,这场漫长旅途中的插曲,或许都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细微征兆。
而他和将臣,这两个游离于命运剧本之外的变数,他们的“游玩”,或许本身,就是在不断撬动着既定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