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晨雾,如同一条轻柔的纱带,缠绕在湖光山色之间。画舫尚未出动,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远处黛色的山峦与近处婆娑的柳影。况天佑、将臣与红潮,沿着苏堤缓缓而行,步履闲适,与早起采荷的渔家、匆匆赶路的行商并无二致,唯有那过于沉静的气质,与周遭渐渐苏醒的市井喧嚣显得有些疏离。
越是靠近夕照山,靠近那座矗立在湖畔、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突兀与沉重的雷峰塔,况天佑的眉头便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他不需要刻意运使能力,那变异盘古血脉赋予他的超凡感知,已清晰地捕捉到从塔身弥漫开来的、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死死纠缠的力量。
一种,是醇厚正大、却带着不容置疑镇压之意的佛光。那光芒如同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地笼罩着整座古塔,蕴含着坚定的信念与强大的法力,寻常邪祟靠近,只怕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而另一种,则是被这佛光死死压制在塔基深处的一股灵蕴。那灵蕴纯净而阴柔,带着水汽的润泽与草木的生机,本该是祥瑞之兆,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哀怨、不甘与仿佛被时光凝固的悲伤,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虽被巨石所压,却从未停止过冲撞。
“感受到了?”将臣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他负手而立,目光也落在那座塔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年代久远、却蕴含了复杂故事的古物。“佛力如金刚枷锁,妖气……或者说,那股精纯的灵蕴,如泣如诉。这镇压,倒是干脆利落,只是……太过决绝了些。”
况天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透了塔身外在的砖石,仿佛看到了塔底深处,那被佛光符文缠绕禁锢的白色身影。那悲伤是如此浓烈,如此持久,即便隔着强大的封印,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感染着周围的气机。这并非他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情绪,但如此纯粹、如此执着的哀怨,依旧让他沉寂的心湖泛起微澜。
他们在湖边驻足,并未靠近雷峰塔,也未前往不远处的金山寺。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两个偶然路过的游人,沉浸在西湖的晨景之中。
然而,有些因果,并非不主动追寻就不会降临。
是夜,月明星稀,湖风带着一丝凉意。
况天佑独自一人,立于客栈临湖的窗前。将臣不知去了何处,红潮则一如既往地静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不存在。
忽然,远处湖面之上,靠近雷峰塔方向的水域,毫无征兆地掀起一股不寻常的漩涡。那漩涡不大,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妖气,搅得平静的湖面波涛暗涌。紧接着,一道青光自湖底激射而出,快如闪电,直扑雷峰塔基!
那青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道窈窕矫健的身影,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带着一股决绝的恨意与不惜一切的疯狂,狠狠斩向塔身外围那无形的佛光封印!
“轰——!”
一声低沉的闷响,并非源自实物碰撞,而是法力与封印的剧烈冲击。塔身周遭的空气猛地一震,一圈柔和却坚韧无比的金色佛光涟漪般荡漾开来,轻易便将那凌厉的青光剑气化解于无形。同时,塔身之上铭刻的佛门梵文骤然亮起,一股更为强大的反震之力汹涌而出。
“呃啊!”青光中的身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那反震之力狠狠弹开,在空中翻滚数圈,才勉强落在湖面之上,显出一个身着青衣、面容俏丽却带着深刻恨意与憔悴的女子身形。她嘴角溢出一缕绿色的血液,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受了不轻的震荡。
正是青蛇,小青。
她死死盯着那座巍然不动的雷峰塔,眼中尽是疯狂与绝望:“姐姐!姐姐!你回答我啊!法海老秃驴!你放了我姐姐!”
她的声音凄厉,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带着令人心碎的执念。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自湖畔小路传来。月光下,一位身着灰布僧袍,手持禅杖,面容古拙,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僧缓步而出。他周身并无耀眼光华,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身后的古塔连为一体。正是金山寺住持,法海。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湖面上踉跄的小青,声音如同古钟,不带丝毫烟火气:“妖孽,执迷不悟。你姐姐白素贞触犯天条,人妖结合,扰乱纲常,被镇于雷峰塔下,乃是天理昭彰,佛法无边。你屡次前来冲击佛塔,不自量力,若非念你修行不易,未曾造成大恶,早已将你一并拿下。速速退去,莫要自误。”
“天条?纲常?”小青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我姐姐与许官人真心相爱,悬壶济世,何错之有?!就因为她非人族,便要受这永世镇压之苦?!法海,你口口声声佛法慈悲,你的慈悲在哪里?!”她声音哽咽,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法海神色不变,眼中唯有坚定的信念:“人妖殊途,此乃天地定数。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之念。白素贞沉溺其中,已堕魔道。镇压于此,是让她涤荡妖性,明心见性。你若再纠缠,休怪贫僧金刚怒目!”
“虚伪!”小青厉喝一声,强提妖气,手中青锋剑再次绽放出惨绿的光芒,竟是不顾伤势,又要强行冲塔。
法海眉头微皱,手中禅杖轻轻一顿地。“嗡——”一声佛号低吟,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向小青碾压而去,让她刚提起的气息瞬间一滞,脸色更加苍白。
眼看又是一场实力悬殊、结局早已注定的冲突即将发生。
就在小青咬牙,准备拼着修为大损也要再次冲击的瞬间,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插入了这剑拔弩张的场中,打破了佛力与妖气的对峙。
“修行之道,在于明心见性。但‘心’为何物,‘性’又如何见?强行镇压,磨灭其念,所得之‘性’,还是本来之‘性’吗?”
况天佑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客栈窗口,出现在了湖畔的一株垂柳之下,负手而立,目光淡然地看向法海。红潮依旧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他的影子。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气息平和,仿佛本就站在那里。无论是法海还是小青,都未曾察觉到他是如何靠近的。
法海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况天佑,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竟完全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对方周身气息浑然一体,似凡人,又似蕴藏着难以估量的深渊。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话语中提及的,并非简单的善恶之辩,而是直指修行根本的诘问。
“阿弥陀佛。”法海宣了一声佛号,压下心中波澜,沉声道:“施主是何人?为何插手我佛门降妖之事?妖物祸乱人间,岂能因其一时之善而姑息?镇压妖邪,护卫苍生,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小青也愣住了,她没想到会有人在此刻出声,而且似乎是……在质疑法海?她警惕地看着况天佑,感受不到对方身上的敌意,但也感觉不到善意,只有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况天佑并未回答法海的问题,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功德与否,非由己断。苍生之念,亦非唯一。她,”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小青,又望向雷峰塔,“与其姐,所行之事,于这西湖百姓,是善是恶,阁下心中当真毫无权衡?只因她们非人,便将其一切善举抹杀,将一段真情定义为‘魔障’,这……便是阁下所悟的佛法?”
他的话语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直指法海信念中可能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入思索的缝隙。
法海眉头紧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并非针对妖邪的凝重神色。他盯着况天佑,缓缓道:“施主巧言令色,混淆是非。天条铁律,岂容置疑?人妖之防,乃是维系天地秩序之根本!任你口绽莲花,也改变不了白素贞触犯天规的事实!”
“秩序……”况天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黑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极深处的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或许吧。”他没有再争论,仿佛刚才那几句诘问,只是随口一提。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雷峰塔,那塔下的哀怨因小青的冲击和方才的对话,似乎波动得更加剧烈了。他能感觉到,那被镇压的白蛇,意识并未完全沉寂,此刻正因为妹妹的受伤与绝望,而传递出更深沉的痛苦。
况天佑不再看法海,也不再看小青,只是对着那塔基的方向,屈指轻轻一弹。
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色流光,如同夜空中划过的微尘,悄无声息地没入塔基周围的佛光封印之中。那银光并非强行冲击封印,而是如同一滴清水融入大海,瞬间便消失不见,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连法海都未曾察觉到任何异常。
然而,就在下一刻,塔基深处那股汹涌的哀怨与悲伤,仿佛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轻轻抚过,那剧烈的冲撞感陡然平息了不少。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安抚意念,如同春风般拂过被禁锢的白蛇灵魂,虽未能解除封印,却极大地缓解了那积郁了数十年的痛苦与躁动。
塔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嗡鸣。
小青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雷峰塔。她与姐姐血脉相连,灵犀相通,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突如其来的、源自塔内的平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法海也察觉到了塔身的异常震动,以及那瞬间平复下去的妖气躁动。他霍然转头,凌厉的目光再次射向况天佑,眼中充满了惊骇与审视。他确定,刚才那一瞬间的变化,绝对与这个神秘人有关!但他做了什么?如何做到的?自己布下的封印明明完好无损!
况天佑却已转过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着空气般说了一句:“走了。”
红潮无声地跟上。
两人的身影,在法海惊疑不定和小青茫然困惑的目光中,缓缓融入湖畔的柳荫夜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湖面重归平静,只有月光依旧洒在雷峰塔上,映照着它古老的塔身,也映照着塔下被缓和了痛苦却依旧不得自由的灵魂,以及塔外,一个满心恨意却不知所措的青蛇,还有一个信念首次被动摇、陷入沉思的老僧。
今夜西湖的波澜,似乎并未掀起巨浪,却已在无声处,埋下了足以改变未来走向的种子。而那一道细微的银光,与其说是干预,不如说是一声询问,一个信号,在这僵持了数十年的局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