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管家族权柄后的日子,萧玄并未急于扩张或彰显权威,反而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破败小院里调养伤势。然而,萧府上下却无人敢因此有丝毫懈怠,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家族。
墨九雷厉风行,迅速整顿了暗卫和商队。几名罪证确凿、试图蒙混过关的管事被当众严惩,家产抄没,其凄惨下场狠狠震慑了所有心怀侥幸之人。同时,一批能力尚可、背景相对清白的中下层人员被破格提拔,恩威并施之下,效率与风气为之一新。大量资金和物资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萧玄手中汇聚。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风卷着零星雪沫。
萧玄的屋内却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他并未运功,只是披着一件厚袍,坐在炕桌旁,面前堆积如山的,是墨九刚刚命人送来的、近年来家族所有的总账册与往来票据。册页泛黄,墨迹新旧不一,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汁特有的味道。
“主上,您伤势未愈,这些琐事不妨交由下面的人……”墨九看着那几乎将人淹没的账册,忍不住劝道。查账之事枯燥耗神,绝非一日之功。
“无妨。”萧玄打断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标注着“永和七年”的账册,淡淡道,“有些东西,需得自己看,才看得清。”
他并非不信任墨九的能力,而是深知,真正的秘密往往隐藏在看似枯燥的数字和繁琐的记录之下,需要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和联想力,而这,恰恰是“孤鸾”最为擅长的。更何况,他需要亲自掌握家族财富的每一个流向,才能为后续计划做准备。
于是,他埋首于账海之中。
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缓缓翻动书页,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货品名称、银钱往来。他的速度极快,并非草草浏览,而是以一种惊人的效率捕捉、记忆、分析着海量信息。时而停顿,指尖在某处轻轻一点,墨九便立刻会意,将其记录在旁。
屋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时间悄然流逝。
从日上三竿到日头西斜,萧玄姿势都未曾大变,唯有眉心偶尔微蹙,显示着他高速运转的思维。
这些账目,表面上看似井井有条,记录着家族田庄、店铺、商队等各项收支,庞大而繁杂。但渐渐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汇聚。
某些年份,家族明明收益颇丰,年终结算时却总是显得“盈余”有限。
几处原本产出稳定的田庄,近三年上报的收成莫名下滑,理由多是“天灾”、“地力不足”,但赋税却未见相应减免。
通往北境的商队利润波动极大,且有几笔数额巨大的“特殊打点”支出,名目模糊,收款方语焉不详。
这些异常单独看来,或许都可解释为经营不善或必要的灰色开销。但当它们被同时摆在面前,并且与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大约三年前开始——高度重合时,就显得极为可疑。
三年前,正是他“孤鸾”失忆、被弃于萧家之时,也是北齐对南梁边境渗透加剧之时。
萧玄的目光越来越冷,翻动账册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变得更加细致。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本标注“永和九年——特殊支出”的账册某一页。
这一页的记录格外简洁,甚至有些潦草。
“腊月十五,支银八千两。用途:疏通北境关节。经手:萧福。备注:鸦。”
“次年三月廿二,支金饼二十锭。用途:采购特殊货品。经手:萧福。备注:鸦。”
“七月末,支钱票五万贯。用途:捐赠善堂(疑)。经手:萧荣。备注:羽。”
……
类似的记录,断续出现了十几次,时间跨度三年,总额累计高达惊人的三十万两白银以上!这几乎相当于萧家鼎盛时期一整年的全部收入!
而所有这些巨额支出,都有两个共同点:第一,经手人要么是已死的管家萧福,要么是嫡子萧荣;第二,备注栏都只有一个诡异的字——“鸦”或“羽”!
“鸦”?“羽”?
萧玄盯着这两个字,脑海中,“孤鸾”的记忆碎片骤然翻涌,与北齐谍报组织的相关信息迅速碰撞、关联!
北齐谍司,“鸮羽营”!
鸮,俗称猫头鹰,夜行猛禽,目光锐利,行动诡秘,正合谍报机构特性!而其麾下行动部门,常以“黑鸦”为代号!
“鸦”代表行动人员?“羽”代表情报资金或更高层级?
这些备注,极可能就是萧荣父子与北齐“鸮羽营”勾结的秘密标记!这持续三年、数额巨大的资金流,根本不是用于什么“疏通关节”或“采购”,而是在源源不断地向北齐间谍机构输送活动经费!
难怪萧家近年账面拮据!难怪北齐对边境乃至南梁内部的渗透如此顺利!竟是用了南梁人的钱,来养刺向南梁的刀!
好一个吃里扒外!好一个卖国求荣!
一股冰冷的怒焰在萧玄胸腔中升腾,他猛地合上账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屋内气温仿佛骤降。
墨九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寒意,心中一凛:“主上?”
萧玄缓缓抬起头,眼神深寒彻骨,几乎要将空气冻结。他将那本账册推到墨九面前,手指点在那几个诡异的备注上。
“查。”
“动用一切手段,给我彻查所有这些标注‘鸦’、‘羽’的款项最终流向。”
“我要知道,每一两银子,最终落入了谁的囊中。”
“特别是……南梁境内,有哪些人,在拿着萧家的钱,为北齐卖命。”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
墨九接过账册,只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是秘府出身,自然瞬间明白了这两个字可能代表的含义。
“属下立刻去办!”他深知此事重大,转身欲走。
“等等。”萧玄叫住他,“此事绝密。调查方向,暂时仅限于萧家内部经手之人,以及……可能与萧荣父子有过秘密接触的外人。不要打草惊蛇。”
他目光幽深。这笔庞大的资金网络背后,必然牵扯到南梁内部一条隐藏极深的大鱼。现在还不是动这条鱼的时候。
“明白!”墨九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屋内重回寂静。
萧玄独自坐在炕桌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眼神明灭不定。
三十万两白银……供养敌国谍报机构……
萧荣父子的蠢和坏,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这背后隐约浮现的、可能存在于南梁内部的更大黑手,则更让人心生寒意。
他轻轻咳嗽起来,牵动了内腑的伤势,但眼神却愈发锐利。
原本只想清理门户,整肃家族。
现在看来,钓上来的,恐怕不止是哈尔赤那条鱼。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但也更有趣了。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