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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盘旋,云雾凝涩。鹿呦与阿篱二人驱策疲马,钻入闽中腹地层层叠起的翠屏峰峦之中。

冬阳迟暮,淡金色的微光穿透湿重林霭,勉强照亮了官道旁一间茅草覆顶的茶寮。

门前褪色的旧青旗懒懒垂着,上书一个半旧的“茶”字。

棚下散落几张原木方桌,数条长凳。

三五个走山货的行商缩脖捧着粗陶茶碗啜饮,口中呼出的白气很快被料峭山风扯散。

“歇歇脚,也让马喘口气。”鹿呦勒住缰绳,水蓝布裙拂过鞍鞯,当先跃下。

她风尘仆仆,容颜依旧清丽,只是眼底藏了层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忧色,目光如雨过天青的瓷面,沉静却也易碎。

阿篱随后落马,月白的袄裙在跋涉中染了泥尘草屑,动作却仍带着山泉般的宁澈。

她解开腰间一只小水囊,默默喂了些清水给低头啃食道边枯草的马儿,指尖温柔拂过马儿湿漉漉的鬃毛。

二人选了个临涧的角落坐下。

茶寮掌柜是个枯瘦老汉,拎过一只硕大陶壶,将热腾腾、带着粗砺草味的土茶倒入粗碗。

“两位姑娘,山里风寒,喝口热茶驱驱寒气。”老汉嗓音沙哑如磨石。

“多谢掌柜。”鹿呦接过粗碗,手指无意搭在碗沿试了试温度,目光却投向通往九连环谷方向的山道尽头。

云雾如灰白色的棉絮,沉沉堆积在青黑的峰顶,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

阿篱小口啜着浓茶,清澈眸光扫过棚下,落在邻桌三个压低声音交谈的行脚汉子身上。

“……千真万确!”

一个塌鼻梁汉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心有余悸的颤抖,

“我那天刚好往谷里送药材,离得近,听得见里面喊杀声震天!那动静,老天爷,山石都像在抖!”

“不是说神机门诸葛先生……”另一个疤脸汉子皱眉插嘴,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急急打断。

“别提名号!”塌鼻梁汉子紧张地四下张望,额头渗汗,

“小心祸从口出!总之……门里出了叛徒!听说是个姓文的军师?还是什么星旗使?哎哟,可了不得!带着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投了朝廷!”

“咔嚓!”一声脆响。

鹿呦握在手中的粗陶茶碗裂开一条细缝,滚烫的茶水溢出,溅湿她袖口。

她恍若未觉,指尖微不可查地掐着那片碎片,指节泛白。唯有那双望向说话人的眸子,骤然变得幽深冰冷,像两口结冰的古井。

阿篱猛地抬眼看向鹿呦,又转向那几个行脚汉子,温婉的脸上第一次血色褪尽,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掌心瞬间变得冰凉。

“诸葛门主……”塌鼻梁汉子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抖得更厉害,

“听说……死战不退!还有……还有夫人,孩子……好多忠义的兄弟都……都没了!那山谷……血流得像小溪啊!朝廷的高手跟后来的鞑子兵堵着谷口杀……一个都没跑出来!造孽啊!”

他抹了把脸,重重叹气。

空气凝成了铁。涧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如同无数亡魂的低泣,钻入耳膜。

“叛徒……姓文……”鹿呦的唇无声开合,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眼底那点冰冷迅速蔓延,冻结了所有的哀恸,凝成了剔骨刮髓般的决绝。她指间那片破碗碎片无声跌落桌面。

山风骤然卷起,吹得茶寮褪色的青旗“呼喇喇”如冻僵的鸟翼般扑打。

鹿呦指尖那片破碗碎片无声落在桌面的瞬间,阿篱冰凉的手已越过桌下,紧紧抓住了她颤抖的腕骨。

那力道,透着惊涛骇浪里的沉静。

“二……二位姑娘?”枯瘦掌柜惊疑的声音唤醒凝滞。

鹿呦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带着枯草和尘土呛入肺腑,压住了翻腾的杀意。

泪意潮水般退去,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深湖,黑沉沉望不到底。

一只手极快地在眼角一拂,拭去那点未曾滚落的湿痕,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被山风迷了眼。

脸上已堆起三分恰到好处的惊惧和六分商人的油滑。

“哎呀呀!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她声音拔高了些,带着赶路人特有的风尘和一点“受惊”后略显夸张的咋呼,

“手滑了手滑了!这茶碗……我赔!赶路急,心里头装着事儿呢!刚听这几位大哥说的……九连环谷,神机门……可是真的?”

她站起身,水蓝布裙沾了茶水湿漉漉一片,显出几分狼狈,却将刚才的失态巧妙地裹在了这层“惊惧”和“手忙脚乱”之下。

她几步走到塌鼻梁汉子那桌,佝偻下腰,压低声音,活脱脱一个既怕惹祸上身又急于打听消息的小商人:

“老哥,不瞒您说,我们姐妹俩,是北边儿替药铺跑山的,正是要去神机门兜售几味山里稀缺的老山参!去年跟他们采办管事定下的!定金都收了!这……这要是人没了,货砸手里可怎么好?哎哟我那天杀的运气!”

她捶胸顿足,愁苦得真切,将商贾的锱铢必较演得入木三分,一双眼却牢牢锁着塌鼻梁汉子的脸,

不放过他一丝肌肉的牵动,余光更是如芒刺般扫过旁边两人的神情,试图刺探出更多可能的线索。

塌鼻梁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本已压下去的恐惧又浮上来,脸皱得更苦:

“嗨!你这小娘子……这事哪能哄人?要命的勾当!那山谷,就在前头,离这几……二三十里山路?现下……”

他声音压得更低,浑浊的眼珠紧张地扫视四周,才接着道:

“听说……谷口内外都给堵死了,别说进,靠近三里地怕都要被当作同党拿下!尸首……听说都堆在里头烧了,火光映得半边天红透透,两日两夜都没熄!惨!惨啊!”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水,像是要冲掉喉咙里的血腥味。

“姓文……”鹿呦眼神冰冷刺骨,但脸上依旧是商人急于挽回损失的急切,身体却紧绷如待发的强弓,

“老哥你刚刚说,叛徒……姓文?是神机门的什么人?莫不是……他们里头那个什么文军师?这……这种人官府岂不得大大的封赏?”

她刻意流露出几分市侩的探听和一丝对叛徒的不齿。

“可不就是那个摇扇子的!”

旁边那疤脸汉子忍不住插嘴,啐了一口,“听说是啥‘星’的……叫什么文……文逸飞?对!就是他!往日里看着挺像回事,谁知道是条披着人皮的豺狗!他带了人,里应外合……听说还有个叫什么烟的?他们这些头目,带着心腹早就在里面动了手!”

“轰——!”仿佛九天惊雷在灵台炸开!

鹿呦脸上刻意维持的表情瞬间僵硬,血色彻底褪去,只剩一片瘆人的惨白。

烟?!云朝烟?如烟?

那个笑声爽朗,总爱调侃打趣自己心事的云姐姐?那个在虎跳峡滩头血战玄冰教,为楚飞缝补衣裳的云旗使?她也……叛了?

还是那个红装如火、沉默寡言,剑法诡异、神秘莫测的如烟姐姐?

这不可能!

这几个字在她脑中轰然回荡。然而,一个更深的、冰冷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神机门主诸葛易夫妇惨死,忠义兄弟殉难,倘若连天心星云朝烟都投敌……

那门主之子,崖儿……那个曾在陈潜院落里拍手雀跃要看舞剑的小小身影……焉有生理?

她仿佛看见诸葛崖那双纯澈无邪的眼睛,在漫天血光中瞬间熄灭。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痛楚,如同冰冷的巨蟒,绞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喉头腥甜翻涌,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阿篱原本温婉沉静的脸庞,此刻也煞白如雪。

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抑制住冲到喉咙口的悲声。

那样纯净的生命……阿篱的指甲深深陷入桌板下坚硬的木纹。

“还有个小孩儿……”塌鼻梁汉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言说的不忍,

“有人说……好像见到过……”他似乎再说不下去,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这未尽之言,如同最后一根尖刺,狠狠捅进了鹿呦和阿篱的心脏。

寒意,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鹿呦只觉得一股戾气如同濒死的火山岩浆,在她冰封的冷静下疯狂地冲撞咆哮——杀了他们!杀光这些爪牙走狗!

把那些叛徒千刀万剐!让鲜血浸透每一寸山石!

这念头烧灼着她的理智,几乎要将她焚成灰烬。

她强撑着,身体晃了一下,才稳住。脸上的“商人”面具早已破碎,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冰冷。

她机械地从腰间褡裢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看也不看拍在桌上,声音哑得厉害:“掌柜的,茶钱,还有碎碗的……赔了。”

又对着塌鼻梁汉子,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老哥……谢谢了。”

说完,她猛地转身,拉过阿篱冰凉的手。

阿篱的手掌传来微微的抗拒和颤抖,她同样处在震惊与悲恸的巨大冲击中。

鹿呦却异常坚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阿篱拽向茶寮外。

阿篱踉跄了一下,看向鹿呦的眼睛——那双往日里温柔沉静如溪水的杏眸,此刻只剩下森然的死寂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山风更厉,如同无数冤魂在峭壁间呜咽呼啸,卷起枯叶碎石抽打在脸上。

鹿呦翻身上马,缰绳在她手中几乎要勒进肉里。

她没有看阿篱,只是用一种冰封般的语调,不容置疑地砸进呼啸的山风里:

“阿篱,上马,九连环谷!”

阿篱默默点头,翻身上马,与鹿呦并辔前行。

行了约莫十里,道路渐入荒僻。

前方山坳处陡然传来一片急骤的金铁交鸣之声,破空尖啸,惨呼迭起,混杂着呼喝怒骂!

“杀!一个不留!”一个阴鸷狠戾的嘶吼刺破林涛。

“护住崖儿!”紧接着是悟嗔那清朗却已嘶哑、裹着无尽悲愤与疲惫的吼声,如同沉雷滚过山谷。

“呦姐姐,是崖儿……”阿篱清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被寒风割裂成碎片。

鹿呦目光死死锁住前方曲折山道入口那片愈加浓重如墨的晦暗山林,声音像是从冰封的石缝里挤出,冰冷而坚决:“快!驾……

话音未落,两匹马已如疾电般迅猛冲出。

前方狭窄的“红枫古道”深处,爆出连珠炮般的金铁交鸣!

“铛!锵!嗤——!”兵器碰撞的暴烈锐响、刀锋撕裂皮肉的闷响、垂死不甘的嘶吼……

如同沸腾的铁水,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悍然撕裂了山间的死寂,狠狠撞入二人耳中!

“走!”鹿呦瞳孔骤然收缩,水袖一拂,人已如一抹淡蓝流影自鞍上弹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借力前扑,身法灵动如柳絮穿风,几个起落便已逼近声响源处。

阿篱毫不迟疑,紧随其后,月白裙裾翻飞,身姿如轻云蔽月。

穿过最后一道杂木屏障,惨烈的修罗场猝然撞入眼帘!

血,染红了半边古道。

一地破碎的枫叶混杂着泥泞,又被更深的暗红浸透。

几具身着黑红两色劲装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喉间或心口都残留着致命的细小创口。

古道中,三个人已成血人,背靠着陡峭湿滑的山壁,在十数名玄冰教与归化堂死士的围攻中苦苦支撑!

当先一位女子,青丝散乱染血,面色惨白如纸,正是数月前在福州城被云朝烟救出的白无瑕!

她手中一柄细长的寒剑左支右绌,剑光虽凝练迅捷,却透着深深的力竭,肩头、肋下数道伤口翻卷,血已将素衣染透,脚步虚浮,全靠一股不屈意志强撑。

她竭力将一个小小身影护在自己勉力维系的那道孱弱剑圈之后。

那小身影,赫然便是诸葛崖!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稚嫩的脸上混杂着刚毅与狠厉,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乌黑的眸子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仇恨烈火。

他手中紧握一把精钢短剑,剑身不过尺半长,此刻正狠狠劈开一个从侧翼扑来玄冰教死士的手腕!

那死士惨叫着倒地,鲜血喷涌!

这一剑狠辣果决,带着孤注一掷的亡命气概!

“崖儿小心!”白无瑕的惊呼带着破音!

她因分神格挡左侧刺来的玄冰精卫的毒刺,背后空门顿时大开!

一根淬了幽蓝剧毒、形如鸟喙的分水刺,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闪电,从人群缝隙中刺向她的后心!

眼看便要透体而入!

“狗贼!休得逞凶!”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

一道灰色身影如同护法金刚猛然横移半步,手中那根黝黑沉重的九环镔铁禅杖划出一道乌沉沉的光轮,如同磨盘般狠狠砸向那毒刺!

铛——!火星四溅!分水刺被砸飞!

出手的正是悟嗔!然而他此刻的状态同样惨烈。

僧袍碎裂,露出虬结肌肉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鲜血汩汩。眉骨上的刀疤因怒意而扭曲跳动,一张脸布满血污,目光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他这一杖拦下了必杀毒刺,却也牵动了左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身形猛地一晃。

“秃驴找死!”旁边一名归化堂使链子枪的高手见有机可乘,枪影如毒蟒出洞,直扎悟嗔小腹!

悟嗔强行拧身,禅杖回防已是不及!

“噗嗤!”链子枪尖扎入他大腿!悟嗔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禅杖脱手向下一顿,“轰”地插入泥土,支撑着身体不倒。

然而,更多的兵刃带着死亡的寒光,趁机从四面八方罩向已是强弩之末的白无瑕与紧靠山壁的诸葛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两道身影如同穿云利箭,分自左右射入场中!

鹿呦身形甫一落地,脚尖尚未踏实,右手已自腰间水蓝宽幅束带中迅疾抹过,几点肉眼难辨的银星撕裂空气,发出细微的蜂鸣!

嗤!嗤!嗤!

首当其冲的三名玄冰教精卫应声而倒!

一人捂住喷血的咽喉软倒,一人捂着左眼惨叫翻滚,另一人眉心处渗出一点黑血——三根细如牛毛、淬了“冰魄酥”的银针精准命中要害!

狠辣无声,与她平日温婉判若两人。

她更不稍停,左手五指如抚琴般疾弹,几缕淡若无色的药粉“清心散”无声无息飘向围攻诸葛崖另一侧的几名归化堂爪鼻——此药不能立杀,却可令人瞬间呼吸滞涩、目眩神迷!

与此同时,阿篱的身影已如穿花蝴蝶,轻柔却迅捷地滑至诸葛崖身前!

她月白衣袖拂动,如同浮云舒展,袖底玉掌蕴含柔劲,或拨或引或拍,看似轻飘飘毫不用力,却恰到好处地将攻到面前的几柄横刀短矛荡开寸许!

那些刀矛的主人只觉得一股柔韧绵长的气劲从兵器上传来,如同陷入无形泥沼,竟难以聚力刺实!

趁这瞬间迟滞,阿篱另一手已闪电般探出,一把将满眼血丝、正准备不顾一切扑出拼命的诸葛崖拉到身后。

“崖儿别怕!”阿篱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暖泉浸润在诸葛崖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上。

诸葛崖身体猛地一僵,抬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周身散发着温柔与安谧气息的白衣姐姐,那冰冷刺骨的绝望深处,仿佛被注入了一线微光。

“杀!”鹿呦一声清叱,如同寒泉激石。

她身形灵动如魅,在兵刃丛中穿梭,水蓝布裙在刀光剑影间翩飞,犹如险峰之上的幽兰,美丽却致命。

她一双妙手如同翻花蝴蝶,水袖拂、药粉洒、银针射!

毒针专打关节穴窍,药粉或致眩或麻痹,配合着精妙到毫厘的步法闪避,顿时扰得本已稍乱的敌阵破绽百出!

“阿弥陀佛!痛煞我也!”悟嗔见援兵骤至,精神陡振!

他眼中金刚怒目之火熊熊燃烧,爆喝一声,竟悍然拔出了大腿上的链子枪!

鲜血喷溅中,悟嗔双掌猛合,将沉重禅杖当胸抱起,不顾伤势,一招佛门伏魔杖法中的“疯魔扫”悍然使出!

乌黑杖影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疯狂,卷起狂风般横扫身前!

两名躲闪不及的归化堂高手顿时被砸得骨断筋折!

白无瑕压力骤减,那柄细长寒剑终于得以再次凝聚起锐气!

“千鹤翔空!”剑光陡然变得飘忽迅疾,如同白鹤振翅穿云,嗤嗤声中,又一名玄冰教好手喉间溅血倒地。

剩余的七八名敌人,在鹿呦诡异毒器、阿篱柔劲巧护、悟嗔凶悍反击、白无瑕犀利剑招以及诸葛崖偶发的狠厉刺击之下,终于彻底胆寒!

眼看同伴纷纷毙命,攻势不由一滞。

“风紧!扯乎!”一个断臂的归化堂小头目嘶声喊道,第一个转身向林深处仓皇逃窜。其余残兵顿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扑进密林,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厮杀声戛然而止。

风掠过古道,卷起浓重的血腥和烧灼过的焦糊味。满地落叶碎枝,混着残肢污血。

诸葛崖僵立在阿篱温软馨香的身后,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悲愤同时涌上心头,喉头一哽,“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孩子!”白无瑕踉跄一步,想上前,却因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

“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悟嗔拄着沾满血泥的禅杖,强撑着不倒,念着佛号,额角全是豆大的冷汗,顺着血迹蜿蜒流下。

“别动!”

鹿呦的声音清晰沉稳地响起,人已闪至白无瑕身侧。

鹿呦纤纤玉指疾点数处要穴,动作快得只余残影,精准地封住白无瑕肩胛和肋下几处汩汩涌血的伤口。

又迅速从腰间一个羊皮小囊中捻出数枚淡绿色的圆形药丸,不容分说塞入白无瑕唇中。

“凝神丹,含化!”她语速快而不乱。

目光随即扫向拄杖摇摇欲坠的悟嗔。

“大师!”鹿呦另一手已扣住悟嗔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虚浮乱冲,显然大量失血加之内腑震伤。

她秀眉紧蹙,毫不犹豫地从同一个羊皮囊中取出两粒朱红色的蜡封药丸捏碎外封,捏开悟嗔牙关,将药丸送入。

“凝露丸,含化!”鹿呦的手稳如磐石,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篱亦未闲着。她将仍在啜泣颤抖的诸葛崖轻轻揽入怀中。

“崖儿,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如同初春暖阳融雪,温柔地抚慰着男孩破碎的心。

一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另一手则已悄悄搭上了诸葛崖的寸关尺,细致探查他是否受伤。

当确定孩子只是惊惧过甚和一点皮外伤后,阿篱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便从自己腰间一个古朴的木匣里,取出一片薄如蝉翼、通体莹白如玉的奇特草叶,温声道:“崖儿,张嘴。”

诸葛崖哭声渐歇,只余抽噎,下意识地顺从张开嘴。

阿篱将玉叶放入他口中,一丝清凉甘润的草木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仿佛山间朝露涌入心田,那惊魂未定、刺痛如绞的心绪竟奇迹般平复了许多。

这是雪魄玉心草,苗疆山中罕有的定神之物。

“阿弥陀佛……多谢两位女施主……救命之恩……”

悟嗔吞下药丸,感觉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暖意从胃中化开,迅速弥散四肢百骸,精神明显一振,惨白的脸上恢复一丝血色,合十向鹿呦和阿篱深深躬身。那枚归元护心散,保住了他强弩之末的心脉。

白无瑕也感受到口中丹药化开的温润药力,失血的眩晕感稍缓。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救下自己和崖儿的阿篱,又看向正在替悟嗔查看腿上贯穿伤的鹿呦。

当她的视线落到鹿呦脸上,触及那看似平静、实则眼底汹涌翻腾、如同蕴藏了无尽寒渊冰流的目光时,白无瑕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仿佛猜到鹿呦已得知那个残酷的消息。

“鹿姑娘……阿篱姑娘……”白无瑕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怆,“九连环谷……”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阿篱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温婉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痛楚淹没。

鹿呦目光如同两道冰锥,越过悟嗔和白无瑕,直刺向那峡谷深处被浓重黑暗与缭绕云雾遮蔽的方向,仿佛要穿透这层层山峦。

脸上的神情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眉宇间那股决然凝聚的杀伐之气,浓烈得几乎要冲破云霄。

过了片刻,鹿呦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极致冷静的声音打破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冻土上:“人还在吗?”

诸葛崖听到“人还在吗”四个字,小小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抓住阿篱的衣袖,呜咽着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没……没了……都……都没了……爹……娘……杨叔叔都没了……家也没了……”

听到“都没了”三字,连强压悲痛的阿篱,搂着诸葛崖的手也不自禁地剧烈一颤。

悟嗔合十的手掌猛地收紧,眉骨上的刀疤扭曲蠕动,悲愤与不甘如同岩浆在胸中冲撞:

“门主……夫人……杨四哥……为了护着崖儿和……一些受伤的弟兄断后……舍身引走了大批鞑子高手……文逸飞……如烟……”

提及文逸飞,带着彻骨的恨意,“突然反水……重伤了门主和夫人……引了伏兵突袭主寨……道生师兄为救崖儿,被……被……”

他说不下去,猛地闭上眼睛,腮边肌肉剧烈抽动。

答案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鹿呦的识海之中。

鹿呦静静地听着,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站起身,默默地走向自己那匹灰马。

没有人看清她转身刹那眼底彻底崩裂的狂暴与那被强行压制的、足以焚毁万物的杀意深渊。

只有阿篱敏锐地察觉到,鹿呦转身时,宽幅水蓝布带包裹的纤腰侧,那柄极少出鞘的蛾眉刺,似乎比平日更为凛冽清晰。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染血的枫叶。

“此地不宜久留。”

鹿呦目光沉沉扫过众人伤痕累累的躯体与苍白的脸,“无论去哪,先离开。找个安稳处让你们……好好处理伤口。否则,追兵再至,一切休矣。”

声音是冷的,是硬的,是封冻了所有个人情感的绝对理智。

然而,这句关乎生存的冷静决断,却恰恰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惊魂甫定、悲痛欲绝的众人心神。

白无瑕和悟嗔眼中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疲惫的认同。

是啊,此刻活着,是最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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