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的天威,终究没能第一时间穿透层层叠叠的官僚体系。
诏书颁布三日,京城六部衙门内,奏疏如雪片,却无一不是言辞恳切地陈述着“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的“苦衷”。
工部说山川险峻,测绘需时;户部说府库空虚,开支浩繁;礼部则引经据典,论证“奇技淫巧”动摇国本之危。
他们仿佛结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巨网,用太极和拖延,消解着来自权力之巅的雷霆万钧。
紫禁城内,李昭看着满案的陈情奏折,面上无波无澜。
她既不批复,也不申斥,仿佛对这满朝的软钉子视若无睹。
这般沉寂,反倒让那些暗中观望的官员心中愈发不安,猜不透这位年轻的皇帝究竟在盘算什么。
第四日清晨,一则出人意料的口谕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楚云舒命格物院首徒,那个被老铁匠们称为“铁柱”的青年,带领十名顶尖匠人,携带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箱,浩浩荡荡地进入了皇城,直抵太和殿前那片足以容纳万人的巨大广场。
文武百官奉诏前来,工部尚书李守拙站在百官之首,心中疑窦丛生。
他看着那些匠人将一个个巨大的、灰白色的“构件”从木箱中抬出,动作娴熟地拼接、卡合,心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土木营造,是千年传承的精深学问,岂是这些粗鄙匠人玩弄积木可比?
然而,他的轻蔑并未持续多久。
随着铁柱一声令下,十名匠人分工明确,有的负责基座安放,有的负责榫卯对接,有的则用一种灰色的、加水后迅速凝固的“水泥”进行填充加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喧哗,只有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和精准的号令——金属扳手咬合螺栓的“咔哒”声,沉重构件落地时震得青砖微颤的闷响,还有远处沙漏细沙簌簌流淌的轻吟,像时间本身在低语。
百官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座三丈长、一丈高的桥墩雏形,在他们眼前拔地而起。
从第一块构件落地,到最后一块顶板合拢,悬挂在宫门旁的巨大沙漏,不过流尽了三巡。
三刻钟,一座坚实厚重的桥墩,便如神迹般矗立在太和殿前!
李守拙手中的暖玉手炉“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温热的炭灰洒落石阶,腾起一缕细烟,混着新浇水泥散发出的潮湿石灰味扑入鼻腔。
他死死盯着那座还在微微蒸腾水汽的桥墩,指尖触到冰冷的地砖边缘,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传统方法,修建这样一座桥墩,从采石、打磨、运输到砌筑,没有三个月绝无可能!
“若……若全国铺路建桥皆用此法……”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一年……一年可通千里!”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百官中炸开。
千里通途!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军令一日可达边关,意味着南方的粮草十日可抵北境,意味着帝国的血脉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流不息!
李昭终于从殿内走出,玄色龙纹长袍拂过门槛,靴底踏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声响。
他目光淡漠地扫过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停在李守拙身上。
“既然王侍郎已经算明白了,”他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那就派‘技术巡抚’去各地教吧。”
“技术巡抚”——这个闻所未闻的官职从他口中吐出,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这支由格物院直派、不受地方掣肘、带着皇帝实权的“技术官僚”队伍,在太和殿前,以一座水泥桥墩为祭品,正式向整个大夏宣告了他们的出征。
工部的阻力被一力破之,礼部却从另一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匠籍科开考在即,礼部侍郎赵申 联合了数十名大儒联名上疏,称“匠人识字者寡,无经义根基,若以术取仕,则圣人教化何存?此乃舍本逐末,动摇国本之举!”
这一次,李昭的回应更快。
他直接推出了“双轨初试”方案。
所有考生,无论出身,先考《算经》、《工律》、《农策》三门实务。
通过者,再考《论语》选章,只需通晓大义即可。
这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朕取士,先问你能为这江山社稷做什么,再问你读过什么圣贤书!
首场考试,便设在天子脚下的顺天府。
考试那日,天降大雨,京城的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与攒动的人影。
雨滴砸在屋檐瓦当上,汇成哗啦啦的水流,顺着青砖沟槽奔涌而下。
五百余名来自五湖四海的匠人,冒着滂沱大雨,汇集到了考场之外。
他们中,有的人穿着崭新的布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紧张地搓着手,指尖因寒冷而泛白;有的人则风尘仆仆,脚上的靴子甚至还沾着未干的黄泥,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圈圈深色印记。
防疫站的代表黄英,作为特派监考官之一,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铁匠身上。
那老者满手老茧,握笔的姿势笨拙而吃力,手腕因常年挥锤而微微变形,此刻正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抖。
笔尖在纸上划动时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像是犁过干涸的土地。
在《农策》的策论题“论兴修水利之要”下,老铁匠思索良久,最终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在卷上写下了五个字。
那五个字歪歪扭扭,墨迹浓重,边缘晕染开来,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渠成,则田活**。
看到这五个字,黄英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眼前瞬间模糊。
他想起了母亲在防疫站里日夜操劳的身影,想起了陛下“知识是用来救人活命”的教诲。
这五个字,胜过万卷经义!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一条无形的道路,正从这五字之上向远方蔓延。
而在千里之外的河北乡野,那条尚未成形的水泥路,已撞上了最坚硬的阻碍——人心中的旧堤。
与此同时,工部侍郎王延志的府邸,依旧大门紧闭。
王延志自上疏被驳后,便称病不出,以示抗议。
这日深夜,王若薇悄悄走进父亲的书房。
王延志正对着一卷《礼记》枯坐,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如虫鸣。
她没有出声,只将一本自己誊抄的《女子算学题解》轻轻放在案头,旁边附了一张纸条。
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退去。
王延志拿起纸条,只见上面是女儿娟秀的字迹:“父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必识字。然上月弟弟高烧不退,三位大夫药方剂量皆有出入,是女儿用算学之法,依体重、年龄、药性精密计算,才敢请母亲择方用药,救回弟弟一命。知识若能活人,何分男女,何论文理?”
王延志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
他看着那本《女子算学题解》,又看看手边的《礼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挣扎与痛苦。
良久,他缓缓伸手,撕下一页《礼记·内则》,投入烛火。
纸页蜷曲、焦黑,化作灰烬飘落。
而后,他轻轻合上《女子算学题解》,将其收入随身不离的书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