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阳光并未能驱散笼罩在猴子一家心头的阴霾。省三甲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但比这更刺鼻的,是那种劫后余生却无处申冤的压抑感。
猴子的妹妹晓雅在专业护理下,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但被过度医疗摧残后的虚弱身体,依旧需要漫长的恢复期。
猴子父母守在病床前,看着女儿苍白沉睡的小脸,心头如同压着巨石。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猴子父亲有些疑惑地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笔挺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看起来像是来探病的。
“您好,请问是侯晓雅的家属吗?”男子的声音温和,语调平稳。
“我是,你是?”猴子父亲警惕地看着对方,并未让开门口。
“鄙姓张,张宏远,是安康医院行政部的。”男子微微欠身,递上一张名片,态度无可挑剔,“听闻贵千金转院至此,特代表院方前来探望,略表心意。”
听到“安康医院”四个字,猴子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压抑的怒火。猴子母亲也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猴子父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伸手就要关门。
“侯先生,请稍安勿躁。”张宏远并未退缩,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职业化的笑容,只是脚步巧妙地向前抵住了门,“我知道贵家属对我院可能存在一些误解和情绪。我们此次前来,绝无恶意,只是想沟通一下,澄清一些事实,表达我们的关切。”
他的话语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势。猴子父亲终究是老实人,面对这种看似礼貌的强势,一时不知该如何强硬驱赶,犹豫间,张宏远已经侧身挤进了病房,将果篮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
他目光快速扫过病床上昏睡的晓雅,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同情”:“看到孩子这样,我们院方也深感痛心。任何一位患者承受病痛,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猴子母亲再也忍不住,红着眼圈,声音尖锐地打断他:“痛心?你们会痛心?我女儿根本没病!是被你们硬生生治成这样的!你们这些刽子手!”
张宏远面对指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和”而“理性”:
“侯太太,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关于诊断和治疗的问题,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加客观地看待。”
他避开了“误诊”这个敏感词,开始熟练地甩锅,“医学是一门极其复杂的科学,诊断过程中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贵千金的情况,根据我们当时的检查和判断,确实呈现出一些……值得高度警惕的指标。当然,现在看来,可能与省医院专家的判断存在出入。”
他话锋一转,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这种判断上的差异,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
比如,不同医院采用的检测设备和试剂可能存在细微差异和灵敏度不同,或者,某些罕见的生理波动干扰了检测结果,甚至不排除是设备在特定时间出现了临时的、未被察觉的故障或误差。
这些都是现代医学实践中可能遇到的、难以完全避免的技术性因素。”
他侃侃而谈,用一堆专业术语和可能性,将一场可能涉嫌故意伤害的恶性事件,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技术差异”和“设备故障”,彻底回避了“过度医疗”和“阻止转院”这两个核心指控,甚至连“误诊”的责任都巧妙地分摊给了冰冷的机器。
猴子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宏远:“你……你们这是狡辩!我女儿体内的麻药怎么说?你们把她弄进IcU又怎么说?!”
“镇静药物在重症监护中是常规应用,是为了保障患者安全和治疗顺利进行。”张宏远面不改色,“至于转入IcU,自然是基于我们医生对患者当时生命体征的专业评估,认为存在潜在风险,这是对患者负责任的表现。”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这对因为愤怒和无力而浑身颤抖的夫妇,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居高临下的冷漠。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仿佛要弹掉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至于赔偿的问题……”他终于提到了这个词,但语气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在责任尚未明确界定之前,谈赔偿为时过早。我们安康医院是一家负责任的机构,一切都会严格依照法律程序来办。”
他心里清楚,一旦此刻松口给予赔偿,就等于变相承认了医院存在重大过错,那将引发难以估量的连锁反应。所以,赔偿是底线,绝不能碰。
不仅如此,他还要施加压力。
张宏远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却带着更明显的威胁意味:
“另外,提醒一下侯先生侯太太。据我们了解,之前侯俊先生为了给妹妹治疗,在我院预缴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医疗费用。
如果贵方坚持要通过一些……不太友善的方式来解决此事,比如诉诸法律,那么按照程序,这笔预付款的结算和退还,可能就需要等到所有法律纠纷彻底厘清之后了。
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是有可能的。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也是为了确保流程的严谨和公正。”
他这是在用猴子一家垫付的、可能已是他们全部积蓄的医疗费作为要挟,逼迫他们妥协。
“你……你们无耻!”猴子母亲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气得几乎晕厥。
猴子父亲双目赤红,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面对这样一个体系完备、精通法律、手段娴熟的庞大机构,他们普通百姓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张宏远看着他们痛苦而愤怒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他再次整理了一下领带,恢复了那副职业性的、冰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陷入绝望的夫妇,如同下达最后通牒:
“侯先生,侯太太,我建议你们再冷静地、好好地想一想。”
“我们安康医院,拥有成熟、专业的法务团队,处理过各种复杂的医疗纠纷。”
“如果你们最终决定要走法律途径,”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无论这个过程需要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我们都——奉陪到底。”
说完,他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径直转身,迈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内,只剩下猴子父母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哭泣声,以及病床上晓雅微弱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那只放在柜子上的果篮,鲜艳的色彩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