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海的底部缓慢上浮。
魏广源首先感觉到的,是光。
不是自然的光,不是灯光,而是某种……刺眼的、冰冷的、无处不在的白光。那光透过他薄薄的眼皮,将他的视觉神经灼烧得生疼。他想要闭眼,想要将这道令人不适的光芒隔绝在外——但他的眼皮不听使唤。
它们只是微微颤抖着,半睁着,任由那白光如针般刺入瞳孔。
眼睛酸涩得厉害,仿佛有砂砾在里面摩擦。他想要流泪,想要用泪液来缓解这种灼烧感——但连泪腺都背叛了他。眼眶干涩,眼球在眼眶里徒劳地转动,却无法聚焦任何东西。
视野里只有一片晃动的、刺眼的白,像是直视正午的太阳,却又没有太阳的温暖,只有手术灯特有的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惨白。
然后,是声音。
起初只是一片混沌的嗡鸣。那嗡鸣声从耳道的深处传来,低沉而持续,像是有一群蜜蜂在他的颅骨里筑巢。在这片嗡鸣声中,隐约能听到一些别的声音——金属碰撞的轻响,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还有……人声。
人声。不止一个。
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他努力想要听清,想要分辨那些声音在说什么——但那恼人的嗡鸣声始终盖过一切。他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音节,一些模糊的语调起伏。
时间失去了意义。
在这片白光与嗡鸣交织的混沌中,魏广源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他的意识时断时续,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时而明亮,时而陷入更深的黑暗。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要完全沉入那片黑暗——但那刺眼的白光总会在最后一刻将他拉回这片地狱般的清醒。
终于。
嗡鸣声开始减弱。
像是有人慢慢调低了耳中蜂群的音量。那恼人的、遮蔽一切的低频噪声逐渐退去,真实世界的声音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开始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听见了。
首先是仪器。有节奏的、平缓的“嘀——嘀——”声,应该是心电监护仪。还有某种气体流动的“嘶嘶”声,可能是呼吸机或麻醉机。金属器械被拿起、放下时轻微的碰撞声。
然后,是人声。
一个声音很近,就在他身边,甚至……可能就在他旁边的手术台上。那个声音在说话,用一种极其微弱、颤抖、充满绝望的语调,不断重复着:
“杀了我……”
“杀了我……”
“求求你……杀了我吧……”
“让我死……让我死……”
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崩溃,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惧。
魏广源的大脑像是一台生锈多年的机器,齿轮卡涩,运转艰难。这个声音……很耳熟。他一定认识这个人。是谁?是谁在这样哀嚎?
他的思维缓慢地爬行着,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这个声音的主人。然后,某个画面闪过——办公室,红酒,谄媚的笑脸,谨慎的提议……
钱……钱副院长?钱志明?
是了。就是这个声音。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替他处理各种“麻烦事”,圆滑世故却又胆小的钱副院长。
钱志明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了一条缝,更多的画面汹涌而入。
黑色的轿车,逃亡的路,突然抛锚的车辆,下车的司机阿成……然后是那个从黑暗中撞来的高大身影,脖颈处传来的剧痛和酥麻,黑暗……
他被抓住了。
接下来的记忆更加破碎,也更加痛苦。他记得自己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记得有人用各种方法“询问”他。不是传统的拷打,而是更精准、更冷酷的折磨。电击、药物、睡眠剥夺、精神压迫……那些人要的不是口供,而是他藏在世界各地的账户、密码、密钥、联系人。
起初他还试图抵抗,试图用沉默或谎言来应对。但对方显然很有经验,他们不急着要结果,只是有条不紊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过程。没有日夜,没有尽头。他的意志在那种系统性的摧残下逐渐瓦解。最后,当对方将一个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告诉他这会是“最后一次”时,他崩溃了。他说出了所有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像倒豆子一样,毫无保留。
他只求一个痛快。
然后,对方确实给了他一个“痛快”。又是一针。冰凉的液体推入血管,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魏广源的心脏。他想转动脖子,想看看周围,想确认自己的处境——但他的身体毫无反应。不,不是毫无反应,而是……不听使唤。
他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感觉不到肌肉的收缩。他试图动一动手指——没有任何反馈。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球转动,只能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片刺眼的白光。
那白光晃得他精神恍惚,思维难以集中。但偏偏,他的意识无比清醒。他能感受到身下冰冷的、坚硬的台面(是手术台吗?),能感受到手腕和脚踝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是皮带吗?),能感受到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还有……某种隐约的、甜腥的铁锈味。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这个声音离他不远,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哎,钱副院长,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这个声音的主人显然是在对哀嚎的钱志明说话。
“你看,这是多么神奇的体验呢?”那声音继续说着,像是在讲解一堂有趣的生物课,“很多人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自己的肋骨,自己的肾脏,自己的肝脏……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视角,一种对生命本质的近距离观察。”
魏广源的胃部一阵抽搐,尽管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腹部肌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全身。
这他妈是什么疯子在说话?
“来来来,别哭丧着脸了。”那个平稳的声音继续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玩个游戏,“接下来是下一个体验项目。这一次,你会体验到……”
声音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卖关子。
然后,用一种近乎欢快的语调宣布:
“自己给自己咬。”
自己给自己咬?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冰锥,狠狠刺入魏广源的大脑。什么意思?什么叫“自己给自己咬”?生理结构上怎么可能?除非……除非……
一个极端恐怖、极端恶心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成形。他不敢细想,但那个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这究竟是什么恶魔?这个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他要对钱志明做什么?又要对自己做什么?
极致的恐惧让魏广源几乎要尖叫出来——但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他只能躺在那里,像一具还有意识的尸体,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
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了自己的耳廓上。
很近。非常近。
那个平稳的、愉悦的声音,此刻就在他的耳边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直接在他颅骨内回荡:
“哎呦,魏总,醒了?”
“别着急。”
“一会儿就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