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的会议室里,烟雾浓得能呛出眼泪。四十多个村民代表挤在一起,有蹲着的、有靠墙的、有坐板凳的,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不是灰尘,是那种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化肥进不来,菜卖不出去,网店被人黑了……”波岩温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
“逼?”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是岩保——那个曾经的深度贫困户,现在依然没加入合作社的懒汉,“人家那是逼吗?那是明摆着告诉咱们:不听话,就别想好过。”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会议室里最后一点自欺欺人。
有人小声嘀咕:“要不……余书记,你就……你就从了姓林的?”
话没说完,老岩支书“嚯”地站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说话那人鼻子上:“放你娘的狗屁!说什么胡话呢?!”
会议室瞬间安静。
老岩支书气得胡子都在抖:“咱们老百姓是没文化,是穷。但咱们不是不讲道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余书记来咱们村大半年,给咱们修路,帮咱们种菜,带着咱们编篮子——他图啥?图咱们穷?图咱们这山沟沟里能出金子?!”
他环视所有人,眼睛通红:“你们现在想把他推出去,让他去向那个姓林的低头,与那姓林的媾和,去给人家当狗——你们良心让狗吃了?!”
这话太重了。说话那人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吭声。
坐在前排的妇女主任王婶站起来打圆场:“哎哎哎,老支书,注意言辞,说什么胡话呢……”
老岩支书愣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糙了,挠挠头,嘿嘿一笑:“太激动了,没注意。”
这一笑,把紧绷的气氛戳了个口子。几个村民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但笑容很快又僵在脸上——是啊,笑完了,问题还在那儿。
笑着笑着,就有人哭了。
是玉吨阿婆。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辈子没在人前掉过眼泪,此刻却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造孽啊……咱们就想过点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这哭声像传染病,很快,会议室里响起压抑的抽泣声。男人别过脸,女人抹眼睛,就连最硬气的波罕叔,也低着头狠狠抽烟。
岩保就是这时候站起来的。
这个被村里人私下叫做“懒汉”的中年男人,此刻腰杆挺得笔直。他走到会议室中间,环视一圈,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死:
“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所有人都看向他。
“她不让我们好过,老子偏不随她的意。”岩保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在心里秤过,“老子明天就去大城市,送外卖去。我听说,送外卖,勤快点,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她姓林的再有本事,她爹再是当官的,能把老子从上海撵回来?”
这话像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
波岩温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睛亮了:“对!咱们都出去打工!搬砖也行,送外卖也行,进厂也行!我就不信,她姓林的能全国各地一个工地一个工地找咱们!”
“就是!”有人拍大腿,“人么,不蒸馒头争口气呢么!种菜啥时候能挣钱?我打几年工,回来给娃把媳妇娶了,把房子盖了!”
“我去新疆摘棉花!我表哥去年去了,三个月挣了两万!”
“我跟我舅去深圳电子厂,包吃住,一个月四千!”
你一言我一语,会议室像开了锅。那些刚才还抹眼泪的人,此刻眼睛里冒着光——不是希望的光,是那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去了的狠光。
老岩支书看着这场面,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用力拍了拍桌子。
等安静下来,他一字一句地说:“行!既然大伙都想好了,那就这么办!能动弹的,都出去!挣钱去!让那个姓林的瞧瞧,咱们芒弄村的人,不是吓大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你们放心走。村里的老人,娃娃,我们村干部给你们带着!村两委弄个大食堂,一天三顿热乎饭,饿不着!娃娃上学,我们接送!你们在外面,就一个心思——挣钱!挣干净钱,挣硬气钱!”
“好!”满屋子的人齐声吼。
吼声中,有人看向余庆。从始至终,这个第一书记都沉默着,靠在墙边,看着这一切。
此刻,他抬起头。灯光下,这个在枪林弹雨里没皱过眉、在毒贩刀下没低过头的汉子,眼眶红了。
红得很慢,先是眼圈泛红,然后血丝爬上来,最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他咬着牙,没让那东西掉下来。
“余书记……”波岩温声音发涩。
余庆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他走到会议室中间,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有皱纹纵横的老人,有皮肤黝黑的中年,有眼神倔强的青年。
他看了很久,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我对不住大家。”
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
“我来的时候,跟大家保证过,要带着咱们村脱贫,要让大伙在家门口就能挣钱。”他直起身,声音渐渐稳了,“可现在,路让人断了,菜让人毁了,篮子让人砸了。逼得大伙要背井离乡,要去外面讨生活……”
他吸了口气:“这是我的失败。”
“不是!”老岩支书吼起来,“余书记,你胡说什么!”
“就是!跟你没关系!”波岩温眼睛也红了,“是那个姓林的太毒!”
余庆摇摇头:“我是第一书记,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村里人受委屈,就是我失职。”
他顿了顿,看向岩保:“岩保叔,你刚才说要去送外卖。你认路吗?会用手机接单吗?知道去了住哪儿吗?”
岩保愣了愣,摇头。
“还有说去新疆摘棉花的,知道那边什么天气吗?要带什么衣服?摘一斤棉花多少钱?工钱怎么结?会不会被克扣?”
一连串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我不是不让大家出去。”余庆说,“出去打工,是条路。但咱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不能让人骗了,不能流了汗还拿不到钱。”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要去,咱们就组织着去。我联系县里的人社局,联系正规的劳务公司,联系有信誉的建筑队。咱们集体报名,集体出发,集体维权。工钱要日结或者周结,住宿要安全,吃的要卫生——这些,都要白纸黑字写进合同里。”
他开始写:
1. 组织劳务输出队(队长、副队长、安全员)
2. 联系正规用工单位(建筑、物流、工厂)
3. 签订集体劳动合同(工价、工时、保障)
4. 建立互助机制(在外互相照应,家里互相帮扶)
5. 定期联络制度(每周打电话,每月寄钱)
写完,他转过身:“咱们要走的,不是散兵游勇,是正规军。咱们要挣的,不是血汗钱,是堂堂正正的劳动所得。”
会议室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眼眶还红着、但眼神已经恢复锐利的书记。
“但是——”余庆话锋一转,“这是最后的路。是在家里实在没路走了,才选的路。”
他指向窗外:“咱们的路还在修,再有三个月就通了。咱们的地还在那儿,荒不了。咱们的手艺还在手上,丢不了。她林薇能堵咱们一时,堵不了一世。等这阵风过去了,咱们还得回来,还得种菜,还得编篮子,还得把日子过好。”
“可眼下怎么办?”有人问。
“眼下,”余庆说,“两条腿走路。愿意出去闯的,咱们组织好,送出去。愿意留下来的,咱们继续干——化肥买不到,就用农家肥;网店被封了,咱们就走线下;超市进不去,咱们就去菜市场摆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最后这句,他用了岩保的话。岩保听了,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对!”老岩支书拍板,“就这么干!愿意走的,明天开始报名!愿意留的,咱们接着弄合作社,接着编篮子!我就不信,咱们芒弄村几百口人,还能饿死!”
散会时,已经夜里十一点。村民陆陆续续离开,每个人脸上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余庆最后一个走。他关掉会议室的灯,锁上门,站在村委会的院子里。
夜很深,星星很亮。远处施工队的探照灯还亮着,工人们在上夜班,赶工期。
他摸出手机,找到林薇的号码,看了很久,然后拨通。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很安静,有轻柔的音乐声。
“余书记?”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这么晚,有事?”
“林记者,”余庆的声音很平静,“芒弄村准备组织劳务输出,大概有一百多人要出去打工。建筑、物流、工厂,都行。你父亲在市里人脉广,能不能帮忙联系几个靠谱的单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余庆,”林薇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是在跟我示威?”
“不是示威,是求助。”余庆说,“你不是想让芒弄村好吗?村民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盖房子、娶媳妇、供孩子上学——这也是脱贫。你帮了这个忙,我记你的人情。”
“如果我不帮呢?”
“那我们就自己找路。”余庆说,“无非是多走点弯路,多吃点苦。但路,总能找到。”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林薇笑了,笑声很冷:“余庆,你真是……硬骨头。”
“骨头不硬,怎么撑得起这副身板?”余庆也笑了,“林记者,麻烦你了。有消息的话,打我电话。”
他挂了电话,没等对方回应。
夜风吹过来,带着山野的凉意。余庆抬头看天,北斗七星亮得晃眼。
他知道,这通电话解决不了问题。林薇不会真心帮忙,甚至会变本加厉。
但,那又怎样?
他打了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她:芒弄村的人,不会跪着求生。
要么站着活,要么站着死。
没有第三种选择。
第二天一早,村委会门口排起了长队。都是来报名外出打工的。岩保排第一个,他穿了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
余庆和村干部们忙了一上午,登记了八十七个人。大多是青壮年,也有几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下午,余庆开车去了县城。他先到人社局,磨了两个小时,拿到了十几家用人单位的联系方式。又跑到劳务市场,跟几个包工头聊了半天,记下他们的条件和要求。
傍晚回到村里,他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了个培训会。
怎么签合同,怎么看条款,怎么维权,遇到拖欠工资怎么办,工伤怎么处理……一条条,讲得很细。
有人听得很认真,有人不太耐烦:“余书记,咱就是出去卖力气,搞这么复杂干啥?”
“必须复杂。”余庆很严肃,“你出去卖力气,力气是你的本钱。本钱不能让人骗了,更不能让人糟践。”
讲到最后,他拿出一沓信封,每人发了一个。
“这里面,是我的手机号,村委会的电话,还有县劳动监察大队的电话。遇到事,随时打。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后面,是芒弄村几百口人,是我余庆。”
信封很轻,但拿到手里的人,都觉得沉甸甸的。
三天后,第一批二十三人出发了。去的是省城一个建筑工地,余庆亲自送他们到县汽车站。
上车前,岩保拉着余庆的手,这个懒了半辈子的汉子,此刻眼睛亮得吓人:“余书记,你放心,我这次出去,不混出个人样,不回来见你。”
“平安回来就行。”余庆拍拍他的肩,“挣多挣少,都是本事。”
车开走了,扬起一路尘土。
余庆站在车站门口,看了很久。
转身时,他看见苏婷站在不远处。她应该是刚从学校过来,还背着包。
“你怎么来了?”余庆走过去。
“听说今天送人,来看看。”苏婷看着他,“余庆,你眼睛还是红的。”
余庆摸了摸眼角,笑了:“风吹的。”
苏婷没戳破他。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
“我爸说,”苏婷轻声说,“超市那边,他可以再试试。虽然林薇打了招呼,但总不能所有超市都听她的。”
“不用了。”余庆摇头,“你爸做生意不容易,别为难他。”
“那你们怎么办?”
“总有办法。”余庆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话虽然糙,但理不糙。”
苏婷停下脚步,看着他:“余庆,你后悔吗?如果当初……”
“不后悔。”余庆打断她,“再来一次,我还是这么选。”
他看向远方,群山连绵,路在脚下。
“有些骨头,生来就是硬的。弯不下去,也折不断。”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苏婷:“倒是你,跟着我,受苦了。”
苏婷摇摇头,握住他的手:“骨头硬的人,值得跟。”
两人相视一笑。
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长得,像要延伸到路的尽头。
而那条路,还很长,很难走。
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走到柳暗花明处,走到春暖花开时。
走到每一个硬骨头,都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