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的夜来得早,刚过酉时,营里的灯笼就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暖影。沈青梧的帐内,烛火摇曳,映着墙角那副沉甸甸的铠甲。
那是祖父当年征战时的旧甲,甲片已有些斑驳,边缘磨得发亮,胸口处有一道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当年被流矢击中的痕迹,祖父带着它,守了雁门关整整二十年。
沈青梧轻抚着甲片上的纹路,指尖触到那道凹痕时,微微一顿。她记得小时候,祖父总把她架在肩头,指着这副铠甲说:“丫头你看,这甲上的每道划痕,都是勋章。守土卫疆,靠的不是甲硬,是心硬。”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祖父的铠甲像只巨大的铁壳虫,冰凉又威严。直到三年前,她穿着它第一次站上雁门关城楼,北狄的箭雨射来时,才真正明白“心硬”二字的分量。
帐帘被轻轻掀开,张猛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见沈青梧正望着旧甲出神,脚步顿了顿。
“老将军。”沈青梧转过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像要离别的人,倒像寻常议事。
张猛把油布包放在案上,声音有些发紧:“校尉,这是弟兄们凑的……些土特产,路上吃。”油布掀开,里面是晒干的野枣、腌好的牛肉干,还有一小袋狼山特有的香料——那是伙房老王偷偷塞给他的,说长安的饭菜没这味,怕她吃不惯。
沈青梧看着这些东西,眼眶微微发热:“替我谢过弟兄们。”她走到铠甲前,拍了拍甲身,“老将军,你过来。”
张猛依言上前,看着那副旧甲,忽然明白了什么,喉头动了动,没敢说话。
“这甲,我穿了三年。”沈青梧的指尖滑过颈甲的系带,“它护了我,也护了雁门。现在,该交给你了。”
张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校尉,这是老将军的遗物,属下……属下不敢受!”
“有何不敢?”沈青梧拿起铠甲的肩甲,轻轻放在他手里,“祖父说过,铠甲认主,不认人。这三年,你跟着我出生入死,雁门的每寸土地,你比谁都熟。往后,它该护着你,护着弟兄们。”
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推辞的坚定,“替我守好雁门。”
张猛捧着肩甲,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忽然“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校尉……”
他想说“您放心”,想说“属下定不辱命”,可话到嘴边,只剩哽咽。他跟着沈老将军守过雁门,看着沈青梧从个怯生生的丫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校尉,这副铠甲在他眼里,早已不是普通的战衣,那是沈家两代人的骨血。
“起来吧。”沈青梧扶起他,替他擦了擦眼泪,像从前无数次在战场上那样,语气带着点调侃,“多大年纪了,还哭鼻子。”
张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眶却更红了。
“以后,不用再叫我校尉了。”沈青梧拿起案上的布巾,擦了擦甲片上的浮尘,“长安城里,没有校尉沈青梧,只有……沈青梧。”
张猛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是,青梧。”
这声“青梧”,喊得又轻又郑重,像在确认一个新的约定。
沈青梧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这就对了。”她将整套铠甲交到张猛手里,“去吧,明日还要操练,别误了时辰。”
张猛抱着铠甲,一步步往外走,走到帐门口时,忽然停下,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挺直脊背,大步离去。那背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挺拔。
帐内重归寂静,沈青梧看着案上的土特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兵书,还有萧景琰送的那支狼毫笔。
正捆着包袱,忽然听到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徘徊。她走到窗边,撩开一角帘布,看见萧景琰站在月光下,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尖都泛白了。
他大概是怕打扰她,只在帐外站着,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衣袍的褶皱里落满星辉。沈青梧想起白日里他说要送她件东西,当时忙着安顿将士,没来得及问。
她轻轻推开帐门,萧景琰吓了一跳,像个被抓包的孩子,慌忙将手往袖里缩了缩。
“殿下怎么不进来?”沈青梧笑着问。
“怕你在忙。”萧景琰的耳尖有些红,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了过来,“这个……给你。”
锦囊是用云锦做的,绣着只展翅的鹰,针脚细密,一看就知是精心缝制的。沈青梧接过来,触手温热,里面似乎是块硬物。
“这是……”
“平安符。”萧景琰的声音低了些,“母妃宫里的大师求的,说能保平安。”他没说的是,为了求这符,他在佛堂前跪了三个时辰,只求她能在长安避开那些明枪暗箭。
沈青梧捏着锦囊,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她知道,这平安符里藏着的,不止是祝福,还有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多谢殿下。”她将锦囊系在腰间,贴身收好,“我会带着它的。”
萧景琰看着她腰间的锦囊,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担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夜里凉,早些歇息吧。明日……我送你到山口。”
“好。”沈青梧点头。
萧景琰转身离开,脚步放得很慢,沈青梧站在帐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灯笼的光晕里,手里还残留着锦囊的余温。
回到帐内,她将那本兵书放进包袱,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墙角——那里本该立着祖父的旧甲。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带走,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
甲在,人在,雁门的月光在,弟兄们的牵挂也在。
夜渐渐深了,烛火燃到了尽头,化作一小堆灰烬。沈青梧躺在榻上,听着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嚎——那是狼山的声音,是她听了三年的安眠曲。
她知道,明日天亮,她就要离开这里,去面对长安的风刀霜剑。但只要想起张猛捧着旧甲的模样,想起萧景琰袖中的平安符,想起全军将士跪在地上喊“定不负校尉所托”,她就觉得,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是狼山,是雁门,是无数双期盼她归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