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冬远比帝都来得酷烈。狼山峡谷之内,积雪被热血浸透,复又冻结,形成一片片暗红狰狞的冰面。残破的旌旗、断裂的兵刃与狄人、大雍将士的尸骸交错堆积,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伏击战的惨烈。
周毅、赵破虏、韩青三位被紧急起复的旧将,没有辜负青梧的举荐与皇帝的(哪怕是不得已的)信任,更没有辜负他们心中那份沈家军的魂。凭借着对地形的了如指掌,对狄人战法的深刻洞悉,以及麾下那些重新汇聚起来的老兵们憋了数年的血勇之气,他们完美地执行了“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战略。
张猛在雁门关内城依计示弱,伴装溃败,成功引诱急于求胜的北狄先锋部队脱离主力,孤军深入。当骄纵的狄骑闯入蜿蜒险峻的狼山峡谷时,等待他们的是从天而降的滚木礌石,是两侧山崖上密集如雨的箭矢,是峡谷出口被韩青带人巧妙截断的退路,以及周毅、赵破虏率领伏兵发起的决死冲锋。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狄人先锋全军覆没,尸横遍野,后续赶来的狄人大部队见地势险恶,损失惨重,又听闻大雍“援军”将至,士气受挫,加之内部部落本就矛盾重重,竟不敢再战,仓皇北撤。肆虐北境数月的狄患,竟真的被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峡谷伏击,硬生生打了回去!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带着北疆的寒气与将士们的血气,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入永安城,直抵皇宫。
彼时,萧景琰正在御书房内,心神不宁地批阅着奏章。北境的战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启用沈家旧部的决定更像是一场豪赌,让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思忖着一旦兵败,该如何应对朝野的指责与北狄可能的长驱直入。
当内侍总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御书房,因为极度激动而声音扭曲地高喊“陛下!北疆大捷!狼山大捷!狄人溃败北逃了!”时,萧景琰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硕大的朱砂墨点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几乎是抢过了那封被火漆密封的捷报,迫不及待地撕开。信是镇北将军张猛亲笔所书,字迹因为激动而略显潦草,但所述内容却清晰无比:详述了如何诱敌,如何在狼山峡谷设伏,如何重创狄人先锋,如何迫使狄人大军北撤……字里行间,充满了大胜之后的扬眉吐气与对朝廷(尤其是对决策者)的感佩。
萧景琰的目光急速扫过捷报的文字,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确认后的狂喜,再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释然与……一丝隐晦的刺痛。
然而,当他读到捷报最后,张猛似乎是出于纯粹的激动与感慨,特意补充的那几句话时,他脸上刚刚泛起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张猛在信的末尾写道:“……此战能获此全胜,赖陛下圣明决断,将士用命。然,末将不得不言,此番诱敌、设伏之战术,其精髓要义,实与当年皇后娘娘于军中讲授之‘狼山困敌策’如出一辙。末将等不过是依样而行,侥幸成功。此胜,首当归功于皇后娘娘当年之教诲,末将等不敢忘怀……”
“皇后娘娘当年之教诲”……“此胜,当归功于皇后”……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萧景琰的眼中,刺入了他的心里!
刚刚因为大胜而带来的所有喜悦、释然和对自己“力排众议”启用旧将的些许自得,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混合着难堪、恼怒、以及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般无力的情绪,彻底冲垮、淹没!
又是她!竟然又是她!
当年献图的是她,如今献计的也是她!甚至连这具体执行的战术,都源于她多年前的“教诲”!张猛这封捷报,简直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这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帝王脸上!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看吧,离了她,你连仗都打不赢!你忌惮的、打压的,恰恰是能拯救你江山的人!
“砰!”
萧景琰猛地将手中的捷报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内侍与宫人们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好得很!真是好得很!”萧景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冷得如同北疆的寒风。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射向坤宁宫的方向。
“摆驾!去坤宁宫!”
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随即一把抓起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捷报,龙行虎步,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怒火,径直冲向皇后的寝宫。
坤宁宫内,依旧是一片清冷寂静。青梧正在窗下临帖,宣纸上是她一贯清瘦挺拔的字迹。听闻皇帝驾到,且语气不善,她并未露出惊慌之色,只是平静地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殿中迎接。
萧景琰闯入殿内,甚至没有让她行礼完毕,便将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狠狠扔到了她的面前,纸张翻滚着落在她脚边的金砖地上。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萧景琰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指着地上的纸团,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青梧平静无波的脸,“北疆大捷!张猛说,此战全赖你当年所授的什么‘狼山战术’!沈家又立大功了!你满意了?!啊?!”
他的质问,充满了迁怒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情绪失控下的宣泄。他需要找到一个出口,来排解那积压已久的、关于沈家、关于青梧才智、关于自身权威被挑战的复杂心结。
青梧的目光,缓缓从萧景琰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上,移到脚边那团承载着北疆将士血火与胜利的捷报上。她并没有立刻去捡,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仿佛能透过那皱褶的纸张,看到狼山峡谷的惨烈,看到周毅等人的奋不顾身,看到北境百姓劫后余生的庆幸。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倒一片。
在萧景琰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注视下,青梧终于缓缓弯下腰,动作从容不迫,将那张皱巴巴的捷报捡了起来。她小心地、一点点地将纸张抚平,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尤其是在张猛最后补充的那几句话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萧景琰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没有得意,没有炫耀,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抬起眼,再次迎上萧景琰愤怒而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在寂静而紧绷的宫殿中:
“陛下,”她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张将军信中说得明白,北狄溃败,不敢南下。此役,是大雍胜了。”
她没有说“沈家胜了”,没有说“我胜了”,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个人的功劳。她只是陈述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核心的事实——
是大雍胜了,陛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萧景琰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那炽烈的火焰,竟被这极致的冷静与淡然,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只留下嘶嘶作响的青烟和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
她将他所有的愤怒、指责与迁怒,都轻巧地拨开,将问题的核心,重新拉回到了江山社稷,拉回到了他身为帝王最应该关注的焦点上。
是啊,无论这计策源于谁,无论这胜利让谁“沾光”,最终的结果是——大雍胜了,北境安了,他萧景琰的江山,暂时稳固了。这难道不是他作为皇帝,最应该感到欣慰的结果吗?
萧景琰怔住了。他看着青梧那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张被抚平的捷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满腔的怒火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震得他自己心口发闷。
她不在乎功劳归于谁,甚至不在乎他此刻的愤怒与失态。她在乎的,似乎只有那个结果——大雍胜了。
这种超然物外的姿态,这种将个人荣辱完全置于国事之后的冷静,反而比任何辩解或反抗,都更让萧景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与……自惭形秽。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青梧那句“是大雍胜了,陛下”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小家子气。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看了青梧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余怒,有被看穿的狼狈,有挥之不去的猜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走出了坤宁宫。
青梧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她低头,再次看了一眼手中抚平的捷报,目光在“死伤惨重”、“不敢南下”等字眼上掠过,轻轻闭了闭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她将捷报重新折好,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事。她走回窗边,重新拿起笔,继续临摹那未写完的字帖。
只是,那清瘦的笔迹,似乎比之前,更用力了几分。
殿外,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冰冷的地面上,将那团曾被帝王怒掷的纸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