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晨雾还未散尽,青梧便俯在妆台前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唇上,布料很快被温热的液体浸透,展开时,那抹刺目的猩红像极了北境战场上凝固的血,在素白的绢帕上洇开,触目惊心。
“娘娘!”画屏端着药碗进来,见状吓得手一抖,青瓷碗“哐当”砸在地上,药汁溅湿了青梧的裙角,带着浓重的苦杏仁味。她慌忙扑过来扶住青梧,指尖触到她后背滚烫的温度,声音都发了颤,“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青梧按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得像被风箱抽过,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别……别声张。”她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如纸的脸,眼下的乌青比昨夜更重了些,“不过是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这“老毛病”是当年在北境落下的。那时她怀着承煜,恰逢雁门关大雪封山,粮草断绝,她跟着沈老将军在帐外守了三夜,寒气入体伤了肺腑,从此便落下这咳疾,每逢秋冬交替或是心绪郁结时,总要犯上一场。只是这次,咳中带血,是从未有过的厉害。
画屏哪里肯听,跺着脚道:“都咳血了还叫老毛病?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小殿下和小公主怎么办?”她说着便往外跑,裙裾扫过地上的药渣,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
太医很快来了,是宫里最擅长调理内伤的陈太医。他跪在榻前,三根手指搭在青梧腕上,起初还神色平静,片刻后眉头便拧成了疙瘩,脸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怎么样?”画屏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殿内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香炉里的烟都仿佛凝住了。
陈太医收回手,对着青梧深深一揖,声音沉重:“娘娘,您这是积劳成疾,郁气伤肺,再加上早年的寒症未清,如今……已是肺络受损。”他顿了顿,看着青梧唇边未拭去的血迹,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咳中带血,是气血逆行之兆,必须立刻静养,万万不可再动气劳神了。”
“静养?”青梧低低地笑了一声,牵扯得肺腑一阵抽痛,又忍不住咳起来,“这宫里的事,北境的仗,哪一件容得我静养?”她想起昨夜收到的军报,沈策在狼山峡谷中了流矢,虽不致命,却也伤了筋骨;又想起承煜今晨去上书房时,眼底的红血丝比她的还重——这孩子定是又为沈家的事熬了夜。
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得她心口发紧,咳得更凶了,帕子上的血迹又深了几分。
陈太医连忙取来银针,在她腕间、膻中几处穴位施了针,又写下一张药方,字迹比往日潦草,却字字郑重:“臣这就去配药,娘娘切记,汤药需按时服,最要紧是断了思虑,若再动气,怕是……”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凶险,谁都听得懂。
画屏接过药方,见上面列的都是些名贵药材——天山雪莲、千年参须、川贝母,哪一样不是万金难求?她刚要吩咐人去太医院取,却被青梧叫住。
“换些寻常药材吧。”青梧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片羽毛,“雪莲和参须留着给北境的伤兵,他们比我更需要。”
“娘娘!”画屏急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别人?”
“他们是在为大雍打仗。”青梧望着窗外飘落的玉兰花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这点小病,哪能跟他们的性命比。”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陛下有旨——”
青梧心头微动,挣扎着想起身接旨,却被陈太医按住:“娘娘不可妄动!”画屏连忙扶着她在榻上躺好,又取了件素色披风盖在她身上,才转身出去接旨。
传旨的是李德全,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皇后娘娘凤体违和,陛下记挂得紧,特意让奴才送些药材来。”他打开木盒,里面码着整支的野山参、成串的东珠,还有几包用金箔裹着的药粉,一看便知是东宫私库里最好的珍奇。
“陛下还说,”李德全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沉寂的宫人,声音拔高了些,“皇后安心休养便是,后宫诸事暂交贤妃打理,不必挂怀。”
画屏接过木盒,手指触到冰凉的紫檀木,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她偷偷抬眼看向内殿的屏风,隐约能看到青梧躺着的身影,一动不动,像尊易碎的玉像。
“替本宫谢陛下。”青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有劳李总管跑一趟了。”
李德全又说了几句“娘娘保重凤体”的客套话,便带着人退了。他走时脚步匆匆,像是多待一刻都怕沾染上什么,与来时的殷勤判若两人。
殿门关上的瞬间,画屏再也忍不住,将木盒往桌上一放,红着眼眶道:“娘娘您看!陛下送来这些值钱玩意儿有什么用?他连亲自来看看您都不肯!还把后宫交给贤妃,那女人最是嫉妒您,不定要怎么折腾呢!”
青梧闭上眼,胸口的闷痛比刚才更甚了。她不是没想过萧景琰会来,哪怕只是站一会儿,说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好。可他没有。他送来的是药材,是旨意,是隔着一层宫墙的“记挂”,却独独没有那份最该有的关切。
或许,在他心里,她终究还是沈家的女儿,是需要时时提防的“外人”。她的病,她的痛,都比不上朝堂的制衡、后宫的安稳重要。
“别说了。”青梧的声音带着疲惫,“贤妃打理也好,省得我费心。”她侧过身,背对着画屏,“把药煎了吧,用我刚才说的方子。”
画屏还想争辩,却见青梧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隐忍咳嗽,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拿起药方转身进了小厨房。炉火燃起时,她看着药罐里翻滚的普通药材,眼泪“啪嗒”掉进去——娘娘这是何苦呢,对自己这么苛待,换来得却是陛下的冷落。
药煎好时,明玥放学回来了。小姑娘捧着刚画好的风筝跑进殿,见青梧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顿时吓住了,手里的风筝掉在地上:“娘,你怎么了?”
青梧强撑着坐起来,想露出个笑脸,喉咙里却涌上一阵腥甜,连忙用帕子捂住嘴。明玥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的红痕像小刀子一样扎进她眼里,她扑到床边,抱着青梧的胳膊大哭起来:“娘是不是要死了?明玥不要娘死!”
“胡说什么。”青梧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娘……娘还要看明玥放风筝呢……”
恰在这时,承煜也回来了。他刚从国子监下课,听说母亲病了,一路小跑着回来,额角还带着汗。进殿看到这情景,少年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的惊痛比同龄人要重得多。
“陈太医怎么说?”承煜扶住青梧另一只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定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太医说要静养。”画屏在一旁低声道,“陛下送了药材来,还说……让贤妃暂管后宫。”
承煜的眉头猛地蹙起,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他刚在国子监听说,贤妃的兄长在户部任职,前几日还因克扣军饷被母亲参过一本,此刻让她掌后宫,分明是故意添堵。
“娘,你别气。”承煜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她,“我这就去求父皇,让他收回旨意。”
青梧拉住他,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别去。”她望着儿子眼里的执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娘没事,正好……趁机歇一歇。”
她知道,萧景琰此举,一半是真的让她休养,另一半,怕是还在敲打沈家——连皇后的病榻前,他都要安插自己的人,可见那份猜忌,从未真正散去。
承煜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拿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用小勺舀了些,吹凉了才送到青梧唇边:“娘,吃药吧,吃了药就好了。”
药汁很苦,苦得青梧舌根发麻,却不及心里的那点凉。她一勺一勺地喝着,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玉兰花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萧景琰其实就在不远处的御花园。他站在假山上,能看到凤仪宫的飞檐,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咳嗽声。李德全刚才回报,说皇后咳中带血,形容憔悴,他握着栏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陛下,要不去看看吧?”李德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
萧景琰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让她好好休养。”他怕自己去了,看到她苍白的脸,听到她虚弱的咳嗽,会忍不住心软,会动摇那份好不容易维持的“制衡”。帝王之路,容不得太多温情。
他转身往回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假山石上的青苔,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身后凤仪宫的方向,咳嗽声似乎又重了些,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泛着麻。
凤仪宫内,青梧喝完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承煜和明玥一左一右守着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殿内静得只有药香在浮动,还有那压抑的、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青梧知道,这场病,怕是没那么容易好。积劳成疾,积的何止是劳,还有这些年的委屈、隐忍和说不出的酸楚。只是她不能倒下,承煜还没长大,沈家还在北境浴血奋战,她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她睁开眼,望着帐顶绣着的鸾鸟纹样,忽然轻轻笑了。或许萧景琰说得对,她是该好好休养了——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能有更多力气,护住想护的人,撑过这深宫的漫长寒冬。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玉兰花瓣,打着旋儿飞向天际。青梧闭上眼,将那点腥甜压回喉咙深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这场病好了,一定要去看看北境的春天,看看那里的雪化了,是不是真的像沈老将军说的那样,能开出漫山遍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