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的秋来得凛冽,长信宫的白幡从檐角垂落,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双低垂的眼,目送着一代帝王的落幕。萧景琰驾崩的消息传遍京城那日,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百姓们自发地在街旁摆上素烛,连茶馆的说书先生都停了话本,只反复念叨着“先帝在位三十七年,北境无大战,南境无大灾”。
二十七日的国丧刚过,太和殿前已换上了簇新的明黄仪仗。丹陛两侧的铜鹤香炉里,燃着特制的龙涎香,烟柱笔直地冲向天际,在湛蓝的秋空里撕开两道清痕。百官身着朝服,按品阶肃立在白玉阶下,朝服的绯色与玄色在晨光里交织,像一片沉默的海。
十四岁的承煜站在太和殿的门槛内,由内侍为他系上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玄色的衣料上,日月星辰的绣纹在光线下流转着沉稳的光泽,沉重的冕旒垂在眼前,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线条已见棱角的下颌。
“陛下,该上殿了。”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伺候了萧景琰一辈子,如今又要扶新帝登基,掌心的冷汗浸湿了捧着玉玺的锦缎。
承煜没有说话,只是挺直了脊背。这背影让站在一旁的青梧恍惚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穿着亲王蟒袍去国子监时,也是这样,小小的身子撑着宽大的衣袍,却硬是走出了沉稳的步频。
青梧今日穿着太后朝服,石青色的缎面上绣着翟鸟纹,领缘和袖口镶着精致的貂皮,衬得她本就清癯的面容愈发沉静。画屏为她戴上赤金点翠的凤冠,轻声道:“娘娘,该过去了。”
“嗯。”青梧抬手按住凤冠,指尖触到冰凉的点翠,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从皇后到太后,不过是换了身衣袍,肩上的担子却重了何止千斤。
钟鼓齐鸣的时刻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禁军将士手持长戟,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承煜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丹陛,青梧紧随其后,站在他身侧稍后方的位置——这是礼制规定的距离,不远不近,既显辅佐之仪,又不失太后的尊荣。
“新帝登基,百官朝拜——”
司礼监太监的唱喏声穿透云层,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朝服的衣摆铺展在广场上,像一片涌动的浪潮。他们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撞在太和殿的梁柱上,又反弹回来,在广场上空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颤。承煜站在丹陛中央,接受着这属于他的朝拜,冕旒上的珠串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涩意——他想起父皇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这龙椅看着风光,坐着是真冷”。
青梧的目光扫过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落在最前排的几位老臣身上。他们中有看着她入宫的,有在柳家案中与她针锋相对的,也有在沈家被猜忌时默默施以援手的。如今,他们都伏在地上,喊着“千岁”,可眼底的心思,她看得分明——有期待,有观望,也有隐藏的算计。
她忽然想起萧景琰,想起他坐在这龙椅上时,是否也像此刻的她一样,能从这山呼海啸里,听出不同的弦外之音?
登基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承煜接过李德全奉上的传国玉玺,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微沉。他将玉玺高举过头顶,昭示着权力的交接,广场上再次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
青梧始终站在他身侧,目光平静无波。当礼官唱到“请皇太后训政”时,她上前一步,声音透过扩音的金筒传遍广场:“先帝遗诏,新帝年幼,暂由本宫辅政。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承煜已通晓治国之道,本宫只在旁辅佐,朝政仍由陛下亲掌。”
这话一出,广场上有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百官们都松了口气——他们原怕太后会效仿前朝,垂帘听政独揽大权,却没料到她竟主动放权,只做辅佐之事。
站在人群中的沈青禾,望着丹陛上那个石青色的身影,忽然明白了姐姐多年前说的“藏锋守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不争,是懂得何时该退,何时该进,这一份通透,比任何权术都更有力量。
仪式过半时,天空忽然放晴,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承煜的衮龙袍上,也落在青梧的翟鸟纹朝服上,将两人的影子在金砖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承煜侧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母亲,她的凤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眼神沉静得像深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教他写“国”字,说“这方框是疆土,里面的‘玉’是百姓,守住了百姓,才守得住疆土”。那时他不懂,此刻站在这丹陛上,听着脚下的山呼,才隐约明白了些。
典礼的最后一项,是新帝率百官祭天。承煜捧着祭文,一步步走上天坛,青梧站在天坛下,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祭台后,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画屏递过一块帕子,低声道:“娘娘,都过去了。”
青梧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泪,只是望着远处的宫墙。是啊,都过去了。雁门关的风雪,凤仪宫的药味,长信宫的争执,还有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都随着萧景琰的驾崩,随着承煜的登基,翻篇了。
她想起昨夜在佛堂,为萧景琰燃了一炷香。没有恨,也没有太多的爱,只觉得像送走了一位相识多年的故人。他们纠缠了一辈子,争过,怨过,也在某个瞬间彼此懂得过,到最后,终究是他先一步退场,把这江山,把这孩子,都交到了她手上。
“起驾回宫吧。”青梧转身,朝服的下摆扫过天坛的青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回到凤仪宫时,承砚从北境送来的家书正好到了。信上说他已在狼山立下战功,沈将军身体康健,北境安稳。青梧看着信上“母亲保重”四个字,笑了笑,提笔回了句“吾儿安好,便是晴天”。
窗外的玉兰树开始落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生机。青梧走到窗前,看着宫墙外的天空,湛蓝得像北境的湖水。
她知道,辅佐新帝的路不会平坦,朝堂的暗流,边境的隐患,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都在等着她。但她不怕。就像当年在雁门关守着城,就像这些年在深宫里护着孩子,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韧性。
宫人们远远看着太后的背影,都说:“娘娘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让人看着就安心。”
青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落叶。这深宫的秋,虽有萧瑟,却也藏着新生。而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不是作为谁的皇后,谁的妻子,而是作为承煜的母亲,作为大雍的太后,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她爱了一辈子,也牵挂了一辈子的江山。
远处的钟鼓声再次响起,那是新帝祭天结束的信号,沉稳而有力,像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青梧望着天空,眼神平静而坚定,仿佛能透过层层宫墙,看到万里之外的北境飞雪,看到南境的稻浪翻滚,看到她的孩子们,正沿着各自的路,一步步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而她,会在这里,守着这凤仪宫,守着这静思阁,守着那份“问心无愧”的初心,静待花开,也静待他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