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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药庐庭院里的扫帚声比往日更沉稳了几分。

苏砚一下一下扫着落叶,脑海里却反复回闪着昨夜内堂的情景——陈大夫按在他手背上的温度,那句“路引的钱,我先帮你垫二两”,还有提及父亲名讳时,那声沉重的叹息。

他刻意放慢了清扫的动作,将边边角角的陈年积灰也一并清理干净。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陈大夫既已点破他的身份,他便不能再仅仅做个需要庇护的逃亡者。他得让自己在这药庐里,从“累赘”变成“不可或缺”。

陈大夫提着药箱从内堂出来,看见焕然一新的院落,脚步微顿,目光在苏砚身上停留一瞬,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如常吩咐:“今日我先出诊,你看着药炉,那帖祛风散的火候尤其要留心,文火慢煎,不可焦底。”

“是,大夫。”苏砚应声,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安心的稳妥。

他守在药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香。这副祛风散的几味药材,陈大夫昨日刚教过他性味归经。此刻他默默回味,“羌活祛风,独活胜湿,桂枝通络……”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将这些功效,与他过去零碎了解的现代药理知识对应起来。这种“知其所以然”的领悟,让他学得更快,记得更牢,只是这一切,他都深藏于心,不敢露半分痕迹。

午后,苏砚正按照陈大夫走前的指点,学着用铡刀处理新收的药材,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杂货铺的王掌柜,但他今日两手空空,脸上带着几分踌躇。

“陈大夫不在?”王掌柜探头问。

苏砚放下铡刀,擦了擦手:“掌柜的有事?大夫出诊去了,怕是要傍晚才回。”

王掌柜搓了搓手,压低声音:“我此番,是专程来找你的。”他左右看看,才继续道,“我有个旧识,在县衙户房当个书办,近来遇上件麻烦事。上头催得紧,要清抄一批往年的田契存档,格式繁琐得很,衙门里的人手又不足,他便想私下找人帮忙,润笔费从优,按页结算,一页……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意味是五十文。

苏砚心头一动。一页五十文,十页便是半两银子!这比他抄书快了何止十倍。路引那剩下的二两银子,似乎触手可及。

但他没有立刻答应,面上依旧平静:“不知是何格式?晚辈见识浅薄,只怕难以胜任,反倒误了事。”

王掌柜见他沉稳,更是放心几分,详细说道:“无非是些抬头、避讳,还有固定的行文套式。我那旧识会给你一份样张,你照着誊写便是。只是千万不能出错,否则他也不好交代。”

苏砚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晚辈可以一试。只是需事先言明,我可先依样张誊写一页,请那位书办过目,若无误,再继续下去。若有错漏,分文不取。此外……此事毕竟涉及衙门文书,还望掌柜的和那位书办,都能代为保密。”

王掌柜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拍了拍他肩膀:“好!就依你!年轻人谨慎周到,是好事。我这就去回他话,晚些把样张和第一批待抄的文书给你送来。”

送走王掌柜,苏砚心潮微涌,但很快压下。他回到药柜前,继续分拣药材,只是动作间,更多了一份笃定。

傍晚,陈大夫归来,苏砚一边帮他接过药箱,一边将王掌柜来访之事,略去衙门的细节,只说是又接了抄写的活计,禀明了陈大夫。

陈大夫看他一眼,目光深邃,并未多问,只点了点头:“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是夜,苏砚在柴房角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仔细研究王掌柜傍晚悄悄送来的样张。格式果然复杂,何时提行,何时空格,尊称敬语的写法,皆有定规。但这对于受过严格学术论文格式训练的苏砚而言,反而有种熟悉的秩序感。他细心揣摩,在脑中构建出清晰的模板。

他铺开糙纸,提笔蘸墨,落笔时,手腕沉稳,一个个清隽的馆阁体小字流淌而出,严格按照样张格式,分毫不差。他抄写的速度不快,却极稳,笔下仿佛不是文字,而是通往生路的阶梯。

一连两日,苏砚白日里专心帮衬药庐事务,愈发熟练,夜间便埋头誊写文书。他交回去的第一页样本,得到了那位书办的高度认可,后续的文书便一叠叠送来。房梁上,用破布包裹的银钱,终于又开始了缓慢却坚定的增长。

这日清晨,苏砚打扫柴房,在堆放杂物的角落,发现了一本之前未曾留意过的旧书。书脊破损,封面泛黄,写着《本草杂集》四字。他以为是陈大夫弃置不用的医书,随手拿起想整理到一旁,却从书页中飘落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四个墨迹深沉的字:“慎藏之,待时而动。”

落款处,画了一个极简单的拐杖图形。

是老周!

苏砚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将字条攥紧在手心,耳畔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强作镇定,将书迅速塞入怀中,直到夜里,才敢在月光下小心翻看。

这本书看似是本寻常的药草杂记,但页边空白处,却布满了细密的批注。那笔迹……与原主记忆中父亲苏敬之的手稿,有七八分相似!批注的内容远超医理,除了对药性的独特见解,间或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符号,或是地名、人名的缩写,如“泾阳·李”、“洛南·旧驿”,旁边还标有奇怪的刻度。

苏砚屏住呼吸,借着微光,一页页翻下去。他调动起全部的逻辑思维和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试图解读这些密码般的记号。这不像随手的笔记,倒像是一份……残缺的联络图,或是某种信息的秘密记录。

“待时而动……”苏砚喃喃念着字条上的话,只觉得这本看似无害的医书,重逾千斤。它既是父亲留下的线索,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他小心翼翼地将书用油纸包好,藏在了柴堆最底部,一个连老鼠都难至的缝隙里。

刚刚藏好书,门外传来陈大夫回来的动静。苏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出柴房。

陈大夫放下药箱,神色如常,却在苏砚递过热水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今日去城南看诊,瞧见巡街的武侯,似乎比往日多了些生面孔。”

苏砚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低声道:“多谢大夫提醒,我省得了。”

他回到柴房,躺在那冰冷的草铺上,却毫无睡意。怀中虽揣着即将攒够的银钱,心头却压上了更沉的巨石。老周的“待时而动”,陈大夫口中的“生面孔”,还有那本藏着秘密的《本草杂集》……都像这深沉夜色里潜藏的暗流。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闭上眼,指节无声地收紧。

路引必须要尽快拿到。

科举,必须考。

只有获得合法的身份和立身的根基,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世道里,真正拥有一席之地,而不是永远像现在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窗外的风掠过院墙,发出呜呜的轻响,仿佛某种无声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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