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空气,因为那句“批准了”,变得有几分黏腻。
顾野把下巴搁在沈惊鸿的脑袋顶上,轻轻蹭了蹭。
软软的,香香的。
他心里那点被五千块钱烧出来的火气,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了地的踏实感。
这感觉挺玄乎。
他一个在京城大院里横着走,连老爷子都敢顶撞的主儿,居然被个小媳妇儿收拾得服服帖帖。
关键是,他一点儿不觉得憋屈。
反倒有点……美滋滋的。
有个这么聪明的媳妇儿,以后自己是不是就能少动点脑子,专心负责动手就行了?
这买卖,划算!
“咳。”
顾野松开她,直起身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既然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那作为打手,我就得有点打手的觉悟。”
他说着,转身就往墙角的柜子走去。
沈惊鸿好奇地看着他。
顾野蹲下身,从柜子最底下拖出来一个黑乎乎的铁皮箱子。
箱子很沉,上面还挂着一把老旧的铜锁。
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叮叮当当选了半天,才找到一把对的,插进去“咔哒”一拧。
箱盖打开。
一沓一沓的“大团结”,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几乎塞满了整个箱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片红色晃得人眼发晕。
这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
有老爷子偷偷塞的,有他自己以前倒腾东西赚的,还有下乡后打猎换的。
顾野抱起箱子,走到沈惊鸿面前,往桌上“哐当”一放。
那架势,豪迈得很。
“喏。”
他用下巴点了点箱子。
“全在这儿了,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正式移交。”
沈惊鸿看着满满一箱子钱,又看了看顾野那一脸“我上交工资了快表扬我”的得意样,忽然就想笑。
这个男人。
上一秒还在算计着怎么把敌人挫骨扬灰,下一秒就能抱着一箱子钱,一脸严肃地搞什么“权力交接”。
真是……可爱得有点犯规。
“你确定?”
沈惊鸿忍着笑,故意逗他。
“都给我了,你以后抽烟喝酒的钱,找谁要去?”
顾野脖子一梗。
“我一个打手,要什么零花钱!组织管饭就行!”
他拍了拍胸脯,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再说了,我媳妇儿还能亏待我?不可能!”
沈惊鸿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箱子里的钱,而是轻轻捏了捏顾野的脸颊。
皮肤有点糙,但很紧实。
“行了,收起来吧。”
她说。
“我不要你的钱。”
顾野的表情僵住了。
“啥意思?你这是……信不过我?嫌我上交得不够彻底?”
他急了。
“我跟你说,这绝对是全部家当了,连我藏在床板底下那二十块私房钱都给你拿出来了!”
沈惊鸿哭笑不得。
这个傻子。
“顾野,我们的家,不是用谁的钱来分的。”
她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他。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钱放在谁那里,都一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大头开销我来规划,你管好咱们的日常用度就行。”
这话,给足了顾野面子。
也让他那颗糙汉子的心,熨帖得不行。
他觉得自家媳妇儿不仅脑子好使,说话还好听。
什么叫“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觉悟真高!
顾野心里舒坦了,正准备把箱子收回去,桌上的那台黑色电话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铃铃铃——”
刺耳的铃声,划破了屋内的温馨。
两人对视一眼。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顾野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李建军压低了的、略带急促的嗓音。
“野哥,是我。”
“说。”
顾野的调子瞬间沉了下来,那个在媳妇儿面前耍宝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发号施令的顾小爷。
“酱菜厂那边都处理干净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法国佬那边确实有点动静,不过问题不大,能压住。”
李建军的汇报简洁高效。
“主要是那个活口,‘修士’,我们连夜突审,他全招了。”
“有新东西?”顾野问。
“有。”
李建军的口气变得格外凝重。
“野哥,那个所谓的‘遗失之物’,不是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
“是一份名单。一份三十年前,‘寻光之人’组织最初成立时的核心成员名单。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当年潜伏下来的重量级人物。‘修士’说,这份名单一旦曝光,足以在海外掀起一场地震。”
顾野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惊鸿。
沈惊鸿也正看着他,显然从他的神态变化中,已经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份名单,现在在哪?”顾野追问。
“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
李建军说道。
“‘修士’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交代,三十年前,负责藏匿这份名单的人,正是嫂子的母亲,沈书韵女士。”
轰!
顾野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猛地拨动。
果然!
所有的事情,最终都绕回到了沈惊鸿的母亲身上。
“他还说,‘枢机’这次派人来京城,除了寻找沈女士的下落,更重要的,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销毁那份名单。因为名单上,有他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名字。”
“我明白了。”
顾野挂断电话,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沈惊鸿才轻声开口。
“所以,我母亲当年不是简单的失踪。”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顾野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波澜。
“她是在执行一项任务,一项……她到死都没有完成的任务。”
“别瞎想。”
顾野走过去,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力道很重,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事情还没查清楚。”
“不,已经很清楚了。”
沈惊鸿摇了摇头,她的思维在飞速运转。
“‘枢机’,我的亲舅舅。他为什么要销毁一份有他名字的创始名单?只有一个解释,他背叛了最初的理想,甚至……他如今的地位,就是建立在对同伴的背叛之上。”
“而我母亲,很可能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背叛,才带着名单藏匿起来,最终……遭遇不测。”
一桩尘封三十年的豪门恩怨,一幕血淋淋的背叛与追杀,在沈惊鸿的脑海里,逐渐拼凑出完整的轮廓。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枢机”要对她这个外甥女赶尽杀绝了。
因为她不仅是“苏婉”的女儿,更可能是唯一知道那份名单下落的线索。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枢机”最大的威胁。
“那个老掌柜……”
沈惊鸿忽然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寒光乍现。
“他守了琉璃厂二十年,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想去动他?”顾野问。
“不。”
沈惊鸿否定了这个想法。
“直接动他,等于打草惊蛇。而且,他只是个看门的。我们要找的,是藏在门后的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方花费了五千块巨款的端砚。
“我们布下的这颗棋子,现在要发挥作用了。”
顾野看着她:“怎么说?”
“李建军说,法国人那边有动静?”沈惊鸿反问。
“对,在给官方施压,想知道他们在酱菜厂的人是怎么没的。”
“很好。”
沈惊鸿的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这股压力,我们要利用起来。”
她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她之前联系过的,沪上的一位旧友。
电话很快接通。
沈惊鸿没有一句寒暄,直接用一口流利的沪上话,言简意赅地说道:
“帮我联系港岛《文汇报》的赵记者,我要以‘爱国港商苏小姐’的名义,给他投一篇稿子。”
“稿子的主题是——我准备回内地,斥巨资搜寻一批流落民间的明末清初古董砚台,以充实我的私人收藏馆。”
“尤其是,点名要找一方明末的‘端溪老坑’兰草纹砚。”
顾野在一旁听着,脑子里的那根弦先是绷紧,然后“嗡”的一声。
他懂了。
他彻彻底底地,懂了。
这一招,他娘的,叫釜底抽薪!
古月斋的老掌柜,刚从他们手上“骗”走了一方一模一样的砚台。
现在,一篇公开发表的、来自港岛富商的寻物启事,直接把这方砚台的价值,抬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高度!
老掌柜会怎么想?
他会以为自己捡到了天大的漏!他会把这方砚台当成绝世珍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会把最珍贵的东西藏在哪里?
自然是藏在他认为最安全、最机密的地方!
也就是“枢机”组织的真正核心据点!
这哪里是“请君入瓮”?
这分明是给了敌人一张藏宝图,让敌人自己,把他们引到宝藏的所在地!
高!
实在是太高了!
顾野看着正在打电话的沈惊鸿,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牛逼。
挂断电话,沈惊鸿转过身。
“军师,还有什么指示?”顾野立正站好,一副听候调遣的模样。
沈惊鸿看着他搞怪的样子,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几分。
“指示就是……”
她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帮他理了理有点乱的衣领。
“打手先生,明天陪我去一趟供销社吧。”
“啊?”
顾野的脑子没转过来。
“刚聊完杀人放火的事,怎么突然就要逛供销社了?”
沈惊鸿白了他一眼。
“天冷了,家里的棉花该换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烟火气。
“做两床新被子。”
“晚上睡觉,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