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没进村。
在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车就停了。
顾野不想太张扬,他和县里王主任的关系,是彼此心里有数的默契,还没到能拿出来当虎皮扯的地步。
“谢了,兄弟。”
顾野从帆布包里摸出两条大前门,不由分说塞给开车的小战士。
“大冷天,辛苦了。回去替我跟王主任问声好。”
小战士涨红了脸想推辞,却被顾野的眼神按了回去,看向顾野的目光里,全是年轻人对强者的崇拜。
他可是听说了,县供销社那个鼻孔朝天的钱副主任,就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乖得像个孙子。
下了车,顾野和沈惊鸿并肩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干冷的风卷着烧柴火的烟味、牲口粪便的臭味和冻土的腥气,粗暴地灌进鼻腔。
这里比上海贫瘠,比上海荒凉。
却让两颗在刀尖上打过滚的心,莫名地踏实下来。
他们回来的消息,像一阵带着响的旋风,瞬间刮遍了整个红旗村。
最先跑来的是王寡妇、瘸子张几户人家。
他们脸上是那种不掺杂质的惊喜,手里还拎着东西一篮子鸡蛋,几颗冻得像石头的白菜。
“野哥,鸿丫头,你们可算回来了!”王寡妇眼圈都红了,“村里那些烂舌根的说你们在上海犯了事,俺们半个字都不信!”
“就是!野哥是好人!”瘸子张用力点头,把东西往沈惊鸿怀里塞,“丫头身子弱,快拿回去补补!”
这些都是过去受过顾野恩惠的村民,最朴素的善意,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暖。
沈惊鸿心头一热,这是她在沪上那个冰冷的家里从未感受过的。
她笑着接过,声音很轻:“谢谢婶儿,谢谢张大爷。”
有人欢喜,就有人惶恐。
村支书李大山的老婆,隔着老远看到顾野那个煞神般的身影,吓得腿一软,尖叫一声扭头就往家里跑。
“当家的!快!那个活阎王……他回来了!”
躲在人群后的知青堆里,几道目光充满了嫉妒和酸味。
“哼,瞧她那身呢子大衣,还真把自己当城里太太了。”李娟撇着嘴,低声对同伴说。
“可不是,还不是靠着顾野那村霸坑蒙拐骗来的钱,有什么了不起!”
顾野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甚至没侧脸,只是眼角的余光淡淡扫了过去。
李娟和她身边的人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面的话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顾野懒得搭理这些苍蝇。
他现在只想回家。
穿过半个村子,那座熟悉的泥坯小院遥遥在望。
可离得越近,顾野的眉头皱得越紧。
院墙塌了半边。
临时搭的厨房,顶棚被掀开一个大洞,寒风在里面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
院子里一片狼藉,晾晒的破衣服被扯烂了踩在泥里,上面满是杂乱的脚印。
这不是意外。
这是挑衅。
“这……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跟着过来的王寡妇气得直哆嗦,“前儿还好好的呢!”
顾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他没说话,大步走进院子,目光一寸寸扫过所有被破坏的痕迹。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堂屋的门板上。
门板上,用锅底灰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乌龟,旁边是几个挑衅的大字:
狗男女,滚出去!
那一瞬间,顾野周身的气场骤然一变。
刚才还热情围着他们的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沈惊鸿走到他身边,看着门板上那扎眼的侮辱,脸色也沉静得可怕。
她已经不是那个受了委屈只会掉眼泪的沪上娇小姐了。
她伸手,轻轻握住顾野那只因愤怒而绷紧的大手。
“别气。”她抬头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很稳,“为几只蛆虫动怒,不值得。”
顾野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股焚天的怒火,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反手握紧沈惊鸿的手,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声音像是从喉骨里磨出来的:
“嗯,听媳妇儿的。”
他转过身,对王寡妇等人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
“婶子,大爷,谢了。家里乱,我们得收拾收拾,你们先回。”
众人知道他此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也不敢多留,叮嘱了几句便散了。
院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李大山家干的。”沈惊鸿冷静地陈述,“李娟他叔,还有他那个叫李二狗的侄子。”
“我知道。”顾野吐出三个字。
他没打算现在就冲出去。
一拳打死,太便宜他们了。
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臭虫,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在无尽的恐惧里,亲手把自己逼疯。
顾野转身走进杂物间。
片刻后,他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肩上扛着一卷粗粝的麻绳走了出来。
“你干什么?”沈惊鸿问。
顾野没看她,只是低头用拇指摩挲着铁锹冰冷的边缘,脸上是一种平静的残忍。
“夜深了,风也大。”
“我寻思着,村东头李二狗家,房顶该漏风了,墙根也该松松土了。”
他掂了掂肩上的麻绳圈,语气悠闲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顺便去问问他,是喜欢被埋在土里,还是喜欢脖子被吊起来的感觉。”
话音落下,他扛着工具,大步流星地走入夜色。
沈惊鸿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心里没有半分害怕。
她转身进屋,点亮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从帆布包里,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英雄牌钢笔,又拿出几张干净的稿纸。
窗外,寒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屋内,灯光温暖。
沈惊鸿俯下身,笔尖在纸上落下。
她画的不是诗,也不是画,而是一张结构清晰的建筑草图。
院落,主屋,东西厢房,厨房……
最后,她在院子的一角,特意画了一个方框,重重地标注。
“地基要挖深一点。”
她轻声自语。
“正好,挖个地窖。”
“藏人,藏货,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