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那句“放着,让爷来”,说的霸道,也说的理所当然。
话音里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再给补上的混劲儿,却像一道滚烫的铁流,瞬间熨帖了沈惊鸿那颗被寒意浸透的心。
她找到了锚点。
她抓着他的手,仰起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不容置喙的冷静。
“你打算怎么做?”
这不是询问。
是盘问。
是军师对麾下第一猛将的战前质询。
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想用他惯常那套痞气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还能怎么做?顺藤摸瓜,把那老杂毛的根都给他刨出来!”
他说的轻松,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捏沈惊鸿的脸蛋。
却被她微微一偏头,躲了过去。
“藤在哪儿?”
沈惊鸿又问。
“瓜在哪儿?”
“你打算动用谁的人去刨?”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都砸在关节要害上。
“是李建军他们,还是你京城那帮发小,又或者是……老爷子?”
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
这下,轮到顾野怔住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小瞧了怀里这个小媳妇儿。
她根本没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秘闻吓傻。
恰恰相反,她的头脑,在嗅到血腥味儿的瞬间,就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冷静地运转了起来。
“爷们儿办事,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顾野含糊地应了一声,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
“不。”
沈惊鸿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得让他意外。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体,与他对视。
“顾野,我们重新定义一下我们的关系。”
“哈?”
顾野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整懵了。
“你刚才说,我是军师,你是打手。”
沈惊鸿往前走了一步,那股子从沪上书香门第里熏陶出来的清冷气场,竟隐隐压过了顾野满身的匪气。
“打手负责执行,但军师,负责制定计划和分析情报。”
“现在,我作为军师,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没有。我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敌人的动机,甚至不知道我们自己人手里有什么牌。”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顾野坚实的胸膛上。
“你告诉我,这样的仗,要怎么打?”
“我这个军师,岂不是个睁眼瞎的摆设?”
顾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
而且,他娘的,她说得全对。
他一直把她当成需要庇护在羽翼下的珍宝,却忘了,这件珍宝本身,就锋利得能割开敌人的喉咙。
藏着掖着,不让她沾染血腥,这本身就是对她最大的不信任,也是最深的轻视。
“操。”
顾野低低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操蛋的世道。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最后猛地停下,那双眸子骤然收紧,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
“你想知道?”
“我必须知道。”沈惊鸿毫不退让。
“行!”
顾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把拉起她的手,力道大得不容抗拒。
“跟我来。”
他没带她去书房,也没去堂屋,而是拉着她,穿过院子,走到了最不起眼、堆放杂物的东厢房。
一股子尘土和旧木料的霉味扑面而来。
“来这儿干什么?”沈惊鸿有些疑惑。
顾野没回答。
他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一脚把上面堆着的破棉絮踹开。
然后,他蹲下身,在箱子底部摸索了片刻。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械弹响。
顾野将手伸进箱子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
他将东西放在一张满是灰尘的八仙桌上,一层层揭开油布。
里面露出的,不是枪,也不是金条。
而是一台……造型古怪的机器。
它看起来像个收音机,但比市面上任何一款都要精密复杂,上面布满了各种看不懂的旋钮和拨杆,还有一个小小的、连接着手摇发电机的装置。
在七十年代,这东西,简直就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科幻产物。
“这是……”
沈惊鸿倒吸一口凉气。
“军用单边带电台,15瓦,改装过。”
顾野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这是一台缝纫机。
他熟练地连接好手摇发电机,又从房梁上解下一捆伪装成晾衣绳的天线,甩出窗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板凳。
沈惊鸿依言坐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看着顾野的侧脸。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正在亲手撕下他所有的伪装。
那个吊儿郎当的村霸,那个宠媳妇儿的糙汉,在此刻,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冷酷、精密、仿佛掌控着地下世界的……陌生人。
顾野没有立刻摇动发电机,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质盒坠。
他再次打开,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取了出来,放在电台旁边。
然后,他才开始缓缓地、匀速地摇动手摇曲柄。
细微的电流声响起。
他戴上耳机,另一只手在旋钮上飞快地调整着,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金属,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刺啦……刺啦……
无数混乱的信号在耳机里一闪而过,像是无数孤魂野鬼在嘶嚎。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将频率锁定在一个极其微小的区间。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手指在桌面上,极有规律地敲击了三下。
嗒…嗒…嗒。
停顿两秒。
又敲击了一下。
嗒。
这是最古老的“敲门”方式。
对面沉默了约莫十秒钟,然后,耳机里传来同样规律的敲击声,两下。
嗒…嗒。
门已开,可以通话。
顾野这才拿起话筒,按下了通话键。
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而是先吹了声口哨。
那是一段极其复杂的鸟鸣,高低起伏,婉转悠扬,却又在尾音处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锐利。
是他和对方约定的、用以确认身份的最高级声纹密码。
任何录音设备都无法模仿出其中细微的转音和气息变化。
片刻后,耳机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平静的男声。
那声音像是枯叶碾过墓碑,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
没有寒暄,没有称谓,只有一个字。
“说。”
“查个人。”
顾野的声线,也变得冰冷而毫无波澜,仿佛变了一个人。
“姓名,沈书韵。籍贯,沪上。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其父,沈仲山。”
耳机那头一片死寂。
这个名字,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禁忌。
“时限。”
良久,对方才开口。
“三十年内,所有出入境记录,特别是港岛和南洋航线。”
顾野继续说道,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照片,眸光沉沉。
“查她与一个代号‘鸢尾花’的人,是否有任何交集。这个‘鸢湿婆’,可能与一个叫‘寻光’的组织有关。”
“最后。”
顾野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
“查她的血脉传承。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亲属,活着的,死了的,尤其是……流落在外的。”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厢房里轰然炸响。
沈惊鸿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终于明白,顾野要做什么了。
他不是在查一桩旧案。
他是在用最锋利的手术刀,去解剖她母亲,乃至她整个家族的过去!
他怀疑……
她还有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流落在外的至亲!
而这个至亲,很可能就是“寻光之人”那个阴魂不散的最高首领,“枢机”!
耳机那头,苍老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我知道。”顾野答道。
“代价会很大。”
“我付。”
顾野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对面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仿佛是在无形的深渊中,权衡着这笔交易的风险与价值。
“地址。”
最后,苍老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
“京城,后海,海棠花开的那家。”
顾野报出了一个地址。
“等消息。”
对方说完,便切断了通讯。
耳机里,只剩下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顾野摘下耳机,慢慢地将所有设备重新收好,用油布包起,放回暗格。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东厢房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顾野重新站到她面前,沈惊鸿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刚才那人……是谁?”她艰涩地开口。
顾野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将她额前一缕被冷汗沾湿的碎发,轻轻拨到耳后。
“一个……守墓人。”
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守着很多旧时代的秘密,也欠着我们顾家一条命。”
“所以,他是我能动用的,最干净,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沈惊鸿懂了。
这不是顾家的势力,也不是国家的力量。
这是独属于顾野本人的,隐藏在最深处的……私人网络。
是他真正的底牌。
“现在,”
顾野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平日的半分慵懒和痞气,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和杀意。
“军师同志。”
他叫了她一声。
“第一份情报,已经送出去了。”
“接下来,敌人会有什么反应,会从哪里反扑,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伸出手,将那张小小的、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黑白照片,郑重地放回她的掌心。
“该你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