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扛着一百多斤的人形“垃圾”,顾野走在胡同深处,脚下无声。
光线被两侧高墙挤成窄窄的一线天。
空气里,发酵的霉味混着陈年煤灰的呛人气息,比红旗村的猪圈还冲。
顾野嫌恶地皱了下鼻子。
他现在住的老宅子,名义上是顾家产业,实际早就充了公,几经转手,成了某单位名下的房产。
是他托了关系,才以“代为看管”的名义暂时住进去。
京城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浑。
盯着这房子的,不止一拨。
李文博是私仇。
“寻光之人”是旧账。
现在,又蹦出来一伙冲着房子本身来的。
真他娘的热闹。
顾野觉得,自己不是回京蛰伏的,是来捅马蜂窝的。
他把肩上昏死的男人往上颠了颠,拐进一条更窄的夹道。
街道尽头,是一家小合作社,门口挂着“公共电话”的木牌。
就这儿了。
顾野把“垃圾”往墙角一扔,像扔个破麻袋。
他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合作社里光线昏暗,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婶,正嗑着瓜子,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看见顾野,大婶眼皮都没抬。
“干啥?”
“打电话。”
顾野从兜里摸出几张毛票,拍在柜台上。
大婶这才懒洋洋地指了指角落那台黑色摇把子电话。
“长途五毛,市话五分,自己算。”
顾野走过去,拿起冰凉的话筒,熟练地摇动摇把。
接线员的声音很快响起。
他报出一个只有他和李建军知道的军方内部加密转接号。
十几秒后,电话接通。
一个睡眼惺忪、极度不耐烦的男声传来。
“谁啊?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不知道老子昨晚盯梢盯了一宿?”
是李建军。
这家伙,永远一副没睡醒的德行。
“我。”
顾野只说了一个字。
电话那头,李建军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清醒。
“爷?!我操,祖宗,您怎么用这条线联系我?出大事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背景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动静。
“天没塌。”顾野靠着墙,语调懒散,“给你送笔新生意。”
“您说,您说。”李建军立刻毕恭毕敬,“什么活儿?”
“老地方,和平饭店后面这片胡同,有个夹道。”顾野言简意赅。
“过来收个货。”
李建军顿了顿,抓住重点:“活的死的?”
“半死不活。”
“明白。处理标准呢?老规矩,打包深埋,还是送实验室切片?”
“这次的货有点意思。”顾野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电话机冰冷的外壳,“是条新狗,在嗅咱们的窝。我刚给他把牙敲了,嘴还挺硬。”
他停顿了一下。
“带个结实点的笼子来,送实验室,给我撬开。我要知道他主子是谁,窝在哪儿,有几颗牙。”
“得嘞!”李建军答应得干脆利落,“我马上带人过去。十五分钟,保证到。您在那儿别动,免得留下脚印。”
“嗯。”顾野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
“等等。”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顺便。”
顾野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甚至带上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
“给我捎一袋富强粉,最好的那种。”
“再来几根大葱,要葱白长,叶子绿的。”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军彻底懵了。
他怀疑自己熬夜太多,出现了幻听。
收一个半死不活的特务,送去最高级别审讯。
然后……顺便买袋面粉和几根大葱?
这他娘的是什么操作?
“爷……您刚才说……啥?”李建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耳朵聋了?”顾野有些不耐烦,“我说,买面,买葱。我媳妇儿晚上想吃饺子。”
李建军:“……”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然后重组。
这位爷,这位在京城大院里杀得七进七出,让所有同辈闻风丧胆的活阎王,这位“守墓人”组织代号“阎罗”的顶级战力……
刚刚,在交代完一个足以掀起秘密战争的任务后,无比自然地,开始操心晚上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这合理吗?
这他妈的太不合理了!
“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李建军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富强粉!大葱!保证是全京城最新鲜的!爷,您看猪肉要前臀尖还是五花肉?”
他现在已经彻底进入了采购员的角色。
“她喜欢瘦一点的。”顾野想了想,“前臀尖吧,剁细一点。”
“好嘞!”
挂了电话,顾野长舒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竟很享受这种感觉。
以前,他是发号施令、运筹帷幄的那个。
现在,天塌下来,有他媳妇儿先顶着。
她负责搅弄风云,颠倒乾坤。
他只需要变成她手里最快的那把刀,顺便,给她做好后勤保障。
比如,晚上的猪肉大葱馅儿饺子。
这感觉,真他娘的不赖。
他走出合作社,回到阴暗的街道。
墙角那“垃圾”还在,一动不动。
顾野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没死,疼晕过去了。
他正准备找个更隐蔽的地方等着。
忽然,胡同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一个清脆的大嗓门。
“哎,我说张家的,你家那口子是不是又把煤灰倒咱胡同口了?有没有点公德心啊!”
顾野背脊的肌肉瞬间收紧。
街道委员会的孙大妈。
一个出了名的热心肠,也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
她左臂上那个写着“治安”的红袖箍,鲜红刺眼。
坏了。
这老太太眼神尖得能抓耗子,鼻子比警犬还灵。
要是让她看见墙角这坨东西……
顾野脑中闪过十几种灭口的方案,又被他一一否决。
不行。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弄死一个特务不算什么,可动一个戴红袖箍的街道大妈,那乐子就大了。
他媳妇儿的饺子,也别想吃了。
电光石火间,顾野做出决定。
他飞快将昏迷的男人拖到身前,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两条大长腿叉开,正好将男人完全挡在身下。
他从兜里摸出根皱巴巴的烟,点燃,叼在嘴上。
深深吸了一口。
他脸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厉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混不吝的懒散和无赖。
红旗村人见人躲的村霸,“顾二愣子”,上线。
孙大妈风风火火地走来,一眼就看见了夹道阴影里的顾野。
“哎?你谁啊?”
孙大妈警惕地打量他。
“蹲这儿干嘛呢?瞧你这模样,也不像是住咱们这片的。”
顾野抬起头,用下巴看人,一副欠揍的德行。
“歇会儿,不成啊?”
他吐出一口烟圈,痞气十足。
“哟呵?”孙大妈叉起腰,“你这小年轻,说话什么态度?我街道委员会的,查下户口,不行啊?”
“户口?”顾野嗤笑一声,拍了拍屁股底下的“人肉坐垫”,“我坐这儿歇脚,又没偷又没抢,你管得着吗?”
他屁股下的男人似乎被坐得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
孙大妈的眼睛立刻尖了起来。
“你屁股底下……坐的什么玩意儿?”
顾野的心往下一沉。
他脸上却笑得更浑了。
“破棉被,刚从我三舅家拿的,天冷了,准备拿回去给我媳妇儿絮床新被子。”
他一边说,一边还故意用力往下坐了坐。
身下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
“你这孩子,坐被子上干嘛,不嫌脏啊?”孙大妈嘟囔一句,怀疑消减不少。
这小伙子看着流里流气的,倒还挺疼媳妇儿。
“我乐意。”顾野梗着脖子。
“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去,别在这犄角旮旯蹲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搞什么特务活动呢!”
孙大妈挥挥手,转身要走。
顾野刚松了口气。
孙大妈又猛地回过头。
“哎,不对啊!”
“我怎么瞧着,你这‘被子’……”
她的视线猛地收紧,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好像还穿着鞋呢?”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从顾野腿边,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皮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