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在龙坪镇盘桓了四日,未能坐实举报信上关于林建国任上的问题。
目送载着调查组人员的轿车卷起烟尘,彻底消失在镇外公路的尽头,林建国僵直了数日的脊背,终于一寸寸软塌下来。
他阖上眼,从肺腑深处,沉沉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二叔,” 林富军的声音忽然响起。
“李副县长没走,还在您的办公室等着呢。”
林镇长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眉眼,开口道:“走吧!”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林建国在门前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推开门。
副县长李卫国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刚刚轿车驶离的方向。
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却笔挺的身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沉滞的安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李县长。”林建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李卫国闻声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沉沉地落在林建国脸上,似乎要穿透他强撑的平静,直抵内里。
那目光里没有调查组的公事公办,也没有寻常的客套,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调查组,走了。”李卫国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是,李县长。”林建国微微欠身,“辛苦各位领导了。”
“坐吧。”李卫国自己先在会客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林建国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敬,却不敢完全放松。
林富军给俩人上了茶,悄悄退出了办公室。
“这几天,不容易吧?”李卫国缓缓道,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别的。
“应该的,配合组织调查是职责。”林建国回答得滴水不漏。
李卫国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意味。他端起那杯茶,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目光却锐利如刀。
“职责……”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建国啊,那封举报信……写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句句指向你‘任上的问题’。
调查组查不出,但不代表问题不存在,更不代表……它就真的只是捕风捉影。”
林建国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抬起头,迎向李卫国的目光,努力让眼神保持澄澈:“李县长,我…”
李卫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现在不是调查组的成员,”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声轻响,
“有些事,查无实据是好事。但有些事,查无实据,反而更让人……放心不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建国,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封举报信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或者说,你林建国,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让老百姓戳脊梁骨,也让自己……夜不能寐的事情?”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挂钟的“咔哒”声变得异常响亮,每一次跳动都敲在林建国紧绷的神经上。
李卫国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针,牢牢钉在他脸上,等待着一个关乎他前途命运,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的回答。
林建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翕动,几乎发不出声音。
“没……” 他下意识地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随即猛地拔高,
“没有!李县长,绝对没有!”
否认来得太快、太猛,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话音未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仓促地垂下眼睑,试图掩饰瞬间翻涌上来的慌乱,搁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建国,”
李卫国的声音依旧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意味,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精准地砸向林建国最恐惧的核心,
“柳家湾村征地到底出过什么问题?那里头……出过人命吧?建国,别把别人都当傻子。”
“轰——”
林建国只觉得脑袋里嗡鸣炸响,眼前猛地一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冷汗,瞬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额头、鬓角,甚至顺着僵硬的脊背滑下,浸湿了内里的衬衫。
李卫国将他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
他没有给林建国丝毫喘息的机会,那平缓却如同丧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调查组去走访的那几家村民,本该是死者的家属,但是都被你们换成自己人了,对吗?”
林建国浑身剧震,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瘫软在沙发里,面如死灰。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完了,一切都完了!李卫国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具体!
就在林建国万念俱灰,几乎要瘫倒时,李卫国的声音陡然一变,不再是冰冷的审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沉缓,
“放心吧,其他调查组成员确实没有察觉这一点。”
他刻意强调了“确实”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却又像毒蛇吐信。
“而且,之前跟着举报信一起上交的,还有那几个闹事村民被赵德胜‘请’走后,亲笔写的‘绝笔信’……”
李卫国盯着林建国骤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给出了一个林建国做梦也想不到的答案:
“现在,那些绝笔信都在我的手里!”
“!!!”
林建国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一股混杂着绝境逢生的狂喜和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的瞬间涌上心头。
李卫国扣下了这些能直接将他钉死的铁证,这绝非仁慈。
这是交易开始的信号!
巨大的震惊之后,一个冰冷的问题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李副县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