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杨嗣昌对卢方舟表示出的善意与青睐后。
整个兵部衙门的态度和办事效率，立刻就不一样了。
第三日，便有兵部的属官亲自登门，客气地通知卢方舟。
圣上已定于三日后的早朝结束，在文华殿召见他。
知道消息后，卢方舟心想，估计接下来几天要忙了吧。
果然，很快便有鸿胪寺的官员前来，负责教导他面见天子的全套繁文缛节。
来的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鸿胪寺丞，此人一丝不苟。
他将整套觐见礼仪拆解得极为细致。
从进殿的步幅、叩拜的节奏、目光的垂落、呼吸的控制，乃至应答时声调的抑扬顿挫……
全部要求得非常严苛。
偏偏崇祯皇帝，是极重礼法规矩，容不得半点差池的那种。
这可把卢方舟折腾得够呛。
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动作，只觉得腰酸背痛，觉得这可比打仗辛苦多了。
……
三日转瞬即至。
这日清晨，早朝已毕，紫禁城内肃穆庄严。
在一名小太监引领下，卢方舟穿过了重重宫门与漫长的甬道，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外。
阳光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殿前空旷的广场一片肃杀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皇家威仪。
卢方舟看着这一切，仿佛步入了历史的画卷。
他在殿门外肃立片刻后，殿内传来一声尖细悠长的通传：
“宣，宣府镇卫指挥使卢方舟觐见—！”
卢方舟立刻整了整身上簇新的袍服。
然后微微垂首，迈着标准步伐，沉稳地踏入文华殿。
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他不敢抬眼直视，只用余光瞥见前方御座之下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色。
行至御前规定距离，他依照这几日反复操练的程式，一丝不苟的行礼问安。
片刻之后，一个略显疲惫却带着刻意温和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
“卢卿家平身吧。”
卢方舟依言，稳稳地站起身来。
按照鸿胪寺官员的反复训导。
他此刻应当继续垂首恭立，目光谦卑地落在御阶之下，绝不可有丝毫僭越地抬头张望。
然而，想到眼前这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便是历史上汉家的最后一位皇帝。
是一个在帝国倾覆之际，选择以那种刚烈、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生命的末世之君。
从而为大明帝国留下了最后体面的帝王。
这让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
于是他偷偷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下颌，将好奇的目光，向那御座的方向飞快地瞥了过去。
但没想到，他这自以为隐蔽的一瞥，竟正好撞上了崇祯投射下来的视线。
两道目光，在文华殿庄严肃穆的空气里，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卢方舟心头一跳，如同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慌忙不迭地垂下眼帘，深深地低下头去。
一股尴尬瞬间涌遍全身，让他有点想用脚丫子去抠地板。
但就在这瞬间，他也看清了那位年轻天子的模样。
崇祯面容清癯，但带着一种疲惫感，特别是那双沉郁的眼睛。
这与史书上的描述，基本是一致的。
崇祯将卢方舟这逾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心下微感诧异。
寻常大臣，别说初次面圣，便是朝中老臣，在他面前也是屏息凝神，诚惶诚恐，连大气都不敢出。
眼前这个边镇小将，竟敢偷窥圣颜。
这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或许是之前卢方舟的战绩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又或许是方才卢方舟进殿时，那份沉稳却又英气勃发的独特气质。
让看惯了朝堂暮气与唯唯诺诺的崇祯，眼前为之一亮。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崇祯心中不由暗赞一声。
似乎很久以来，或者说，在他登基以来的记忆里。
几乎从未见过如此意气风发、锐气逼人的年轻面孔了吧。
这份鲜活的生命力，竟不期然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
让他蓦然想起了自己刚刚君临天下、踌躇满志、意图力挽狂澜的那段岁月。
一念及此，崇祯非但没有因卢方舟的小小失仪而恼怒。
嘴角反而不由自主地向上牵动，露出一丝微笑。
这让侍立在一旁、时刻关注着崇祯情绪的王承恩。
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下来，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崇祯的笑意未敛，看向卢方舟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温和。
他开口了，声音更带上了几分鼓励的温和：
“卢卿家，抬起头来回话。”
你在宣府龙门关堡，阵斩建奴三百余级，此等大捷，实乃近年来罕有！
壮士豪情，朕心甚慰！”
接着，崇祯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朕记得，两年前，你便曾率部与建奴野战，斩首五级，已属不易。
之前你身为千户，麾下兵力想必亦不会太多，缘何又能创下如此辉煌之战果？
朕愿闻其详。”
卢方舟见崇祯没有责难，反而温言相询，心中稍定，连忙躬身答道：
“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建奴并非不可战胜之妖魔。
彼辈远道而来，深入我大明疆土，其根本目的，不过是为了劫掠财物人口，并非真正为了与我大明拼死决战。
因此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敢拼命、心有顾忌的，反而是建奴。
只要我大明将士能够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怀有保家卫国之赤诚，敢于以命相搏。
将士用命，则建奴纵有凶名，亦不足惧！
此次龙门关堡之战，正是将士们深知身后即是家园父老，退无可退，故而人人奋勇，方能挫敌锋芒！”
崇祯皇帝凝神听着卢方舟这番掷地有声、充满血性的回答，眼中异彩连连。
脸上的沉郁之色仿佛也被这激昂的话语冲淡了几分。
他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这久违的振奋感，竟让他有些难以安坐。
只见崇祯霍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在文华殿中，略显急促地来回踱了几步。
那苍白的脸颊上，甚至因激动而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