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光线在第五个黎明来临时，从模拟的午夜深蓝逐渐过渡到晨曦的暖白。
周沐风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颈椎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角度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肌肉的酸痛像潮水一样从肩胛骨蔓延到后腰。但他没有起身活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医疗舱中央的生命维持装置。
朱莉娜已经持续平稳睡了七个小时。
这是从实验事故以来，她最稳定的一次睡眠。监控屏幕上的脑电波图案呈现出健康的睡眠周期：深度睡眠与快速眼动睡眠规律交替，没有出现昨晚那种尖锐的峰谷或混乱的杂波。那些彩色的曲线在屏幕上平稳流淌，像夜间的溪流，安静而富有生命力。
她的脸色也好了些。
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惨白，而是透出了一点点血色——很淡，像初春樱花最内侧的花瓣那种淡粉。呼吸绵长均匀，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动颈间那枚项链坠子轻轻晃动。
坠子里，复活萝卜的叶片依然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但周沐风注意到，那光芒比昨晚又暗了一些。
就像楚嫣然说的，这片叶子在持续消耗。它在用自己储存的生命能量滋养朱莉娜受损的神经系统，像一个无私的供体，一点点把自己融入宿主的生命循环中。
周沐风计算过时间。
以现在的消耗速度，这片叶子最多还能维持三天零七小时。
然后就会彻底黯淡。
他轻轻握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在那里，贴近心脏的位置，他贴身收藏着另一片复活萝卜的叶子——那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保障。但即使是他这片，也因为系统10级后意识海死寂，而无法主动激活其中的力量。
植物的法则依然在他意识深处沉睡。
就像被冰封的火山，外表死寂，内里却涌动着无法调用的磅礴能量。
“指挥官。”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苏清月端着托盘走进来。她今天换了身浅青色的便服，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几缕碎发落在颊边，显得温柔而居家。
托盘上是两人份的早餐：两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几碟清爽的小菜——凉拌的黄瓜丝、嫩炒的蛋花、还有一小碟楚嫣然特制的草药腌菜。旁边还有两个水煮蛋和一杯温热的豆浆。
“你该吃点东西了。”苏清月在旁边的桌上放下托盘，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嫣然姐说，你从昨晚到现在只喝过水，这样不行。”
周沐风这才真正感觉到饥饿。
他的胃在闻到食物香气的瞬间发出了抗议的轻鸣。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看向朱莉娜的监控数据——一切平稳。
“她怎么样？”苏清月也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看着医疗舱里的身影。
“睡得比前半夜安稳。”周沐风说，“脑电波稳定，生命体征都在正常范围内。”
“那就好。”苏清月松了口气，眼角浮起浅浅的笑意，“嫣然姐说，只要能安稳睡过这一夜，最危险的阶段就过去了。意识层面的创伤，睡眠是最好的修复剂。”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像电脑系统崩溃后的深度重启。”
这个比喻很朱莉娜风格。周沐风忍不住笑了笑。
两人走到桌边坐下。周沐风确实饿了，端起粥碗就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米粥带着淡淡的甘甜滑过喉咙，胃里立刻温暖起来。小菜也做得很用心，黄瓜丝清脆爽口，蛋花嫩滑，草药腌菜有特殊的香气，能提神醒脑。
“清瑶和明月姐在厨房忙了一早上。”苏清月小口喝着豆浆，轻声说，“清瑶负责熬粥，明月姐精确控制火候——她说要用金属异能感知锅体每一处的温度分布，确保受热均匀。结果熬出来的粥确实不一样，米粒几乎全化开了，但又不是糊状，有种……很细腻的口感。”
周沐风又喝了一口，仔细品味。
确实。这粥的口感很特别，米香完全释放出来，质地顺滑得像丝绸。能在星际航行的飞船上做出这样的食物，需要的不仅是厨艺，更是对细节的极致把控。
“她们都有心了。”他说。
“大家都很担心。”苏清月看向医疗舱，“尤其是嫣然姐和婉清姐，几乎一夜没睡。她们轮班监控数据，调整治疗方案。晚星姐在空间隔离站透支了力量，现在还在休息室恢复，但她每小时都会醒来一次，问莉娜姐的情况。”
周沐风默默听着。
这就是他的团队。不是简单的同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彼此，即使自己也在虚弱状态，即使力量枯竭。
“玥姐呢？”他问。
“在巡逻。”苏清月说，“她说现在是最不能放松的时候。莉娜姐的实验出了意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引来什么别的麻烦。所以她把警戒级别提到了二级，亲自带着几个自律机械单位在星舟外围巡逻。”
周沐风点点头。
唐玥的谨慎是对的。在未知的星域，在任何意外之后，提高警惕永远是最基本的原则。
他快速吃完早餐，又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四十七分。按照楚嫣然的医嘱，朱莉娜应该会在七点左右自然醒来——这是根据她的生物钟和药物代谢周期计算的。
果然，六点五十二分，医疗舱里的生命维持装置发出了轻微的提示音。
监控屏幕上，朱莉娜的脑电波开始从深度睡眠的δ波段向浅睡眠的θ波段过渡，然后逐渐过渡到清醒前的a波段。她的呼吸节奏有了细微变化，眼睑下的眼球开始快速转动——快速眼动睡眠期，她在做梦。
周沐风起身，走到装置旁。
他按下开启键。透明的舱罩缓缓升起，医疗场的光幕如水波般消散。舱内的温度微微变化，带着生命维持液特有的、淡淡的清甜气息。
朱莉娜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然后，眼睛缓缓睁开。
起初是茫然的，瞳孔在医疗舱的柔和光线下微微收缩。她眨了眨眼，目光逐渐聚焦，看到了站在舱边的周沐风。
两人对视了几秒。
“……早。”朱莉娜终于开口，声音比昨晚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沙哑。
“早。”周沐风说，“感觉怎么样？”
朱莉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先尝试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腕，接着慢慢抬起手臂。动作很慢，像每一个指令都需要重新校准神经通路，但她做到了。
“……比昨晚好。”她最终说，“头脑清醒了些。之前……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现在玻璃擦干净了一点。”
这个描述很精确。
周沐风从旁边拿起准备好的温水，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这次朱莉娜没有拒绝，微微侧头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她喝了大概半杯，然后摇了摇头。
“够了？”
“嗯。”她顿了顿，“……想坐起来。”
周沐风按下床头的控制钮。医疗床的上半部分缓缓升起，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半卧位。他又拿过一个枕头垫在她腰后，确保她不会感到吃力。
整个过程朱莉娜都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流动。
等调整好姿势，她才开口：“你一直在这里？”
“嗯。”
“……多久？”
“从你进医疗舱开始。”周沐风如实说，“除了中间去洗漱和吃饭。”
朱莉娜沉默了。
她的目光落在周沐风脸上，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里有些许血丝，下巴上有新长出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但坚毅的气质。
“……没必要这样。”她低声说，“你有你自己的职责。”
“这就是我的职责。”周沐风说，“你是我的同伴，是我的团队成员。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守着，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周沐风的语气很平静，但不容置疑，“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也会做同样的事。不是吗？”
朱莉娜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如果位置互换，她也会守在他身边，用她所有的科学知识和严谨逻辑，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治疗方案，计算每一个变量的影响，不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不需要说出口的承诺。
“好了。”周沐风转移话题，“楚嫣然马上会来给你做晨间检查。在这之前，你需要吃点东西。”
他走向桌子，从苏清月带来的托盘里端起另一碗粥——这碗是特意为朱莉娜准备的，熬得更软烂，几乎成了糊状，方便消化吸收。
苏清月已经识趣地离开了医疗舱，把空间留给他们。
周沐风坐回床边，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朱莉娜嘴边。
朱莉娜看着他，又看看勺子，表情有些微妙。
“我自己可以。”她说。
“你的手还在抖。”周沐风指出事实。
朱莉娜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确实，虽然比昨晚稳定了很多，但指尖依然有细微的颤抖。这种神经性的颤抖短时间内很难完全恢复，如果自己拿勺子，很可能会把粥洒得到处都是。
她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一勺温热的粥送进嘴里。
味道很好。米香浓郁，带着淡淡的甜味，温度也恰到好处。粥里似乎还加了某种细碎的草药末，有清凉的余韵，应该是对神经系统有益的配方。
“楚嫣然特制的。”周沐风看穿了她的想法，“她说这种草药组合能促进神经修复，还能稳定情绪。”
“……科学依据呢？”朱莉娜下意识问。
“她说有三千例临床数据支持。”周沐风又舀起一勺，“虽然那些数据来自蓝星古代医学典籍，但考虑到我们现在的情况，任何可能有帮助的都要尝试。”
朱莉娜想了想，点头：“合理。”
她接受了第二勺，第三勺。
周沐风喂得很耐心。等她完全咽下，才递出下一勺。过程中两人的交流很少，只有简单的“烫吗？”“刚好”、“还要吗？”“再来半碗”这样的对话。
但就在这安静的喂食过程中，某种氛围在悄然改变。
不是突然的顿悟，而是缓慢的渗透。像春天的雪融化成水，渗入大地，你察觉不到确切的时间点，但知道土壤正在变得湿润、温暖、富有生机。
朱莉娜看着周沐风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小心吹凉粥的动作，看着他舀起粥时手腕稳定的弧度。
她的心跳，在某个瞬间，漏跳了一拍。
不是生理上的心律失常——医疗监控仪器上她的心跳一直稳定在72-75之间——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意识层面的悸动。
她迅速把视线移开，看向医疗舱的墙壁。那里有能量纹路在流淌，像发光的血管，规律而稳定。
“数据……”她强迫自己回到熟悉的领域，“Rc-01的数据，欧阳明月整理得怎么样了？”
“初步解析完成了。”周沐风说，“能量稳定理论的框架已经建立，但很多细节还需要验证。另外，关于那个‘人类面孔’的影像，她有了新发现。”
“什么发现？”
“三叶印记。”周沐风把最后半勺粥喂给她，然后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数据板，“在雍州古祭坛的壁画上，出现了同样的印记。年代测定大约是八千年前。”
他调出对比图像。
一边是Rc-01影像中那个镜面族碎裂面具后露出的脸，额头正中有淡淡的三叶形印记。另一边是古祭坛壁画的拓本，一个站在星空下的人形，额头也有同样的三叶印记。
朱莉娜接过数据板，仔细看着。
她的专业本能立刻被激活了。即使身体虚弱，即使意识刚刚经历重创，但面对科学问题，她的大脑依然能迅速进入高度运转状态。
“……印记的形状、大小、位置，几乎完全一致。”她低声说，“这不是巧合。八千年前的人类壁画，和数十万年前的外星文明记录，出现了相同的生物特征标记。”
“有三种可能。”周沐风说，“第一，纯属巧合——概率低于十亿分之一，但理论上存在。第二，镜面族在远古时代访问过蓝星，与人类祖先有过接触，这个印记是他们留下的某种‘标记’或‘契约’。第三……”
他停顿了一下。
“第三，人类和镜面族，可能有某种共同的起源。”
朱莉娜抬起头，看着他。
医疗舱的灯光在她瞳孔里反射出细碎的光点。她的表情很严肃，那是她思考重大问题时特有的表情——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我需要看全部数据。”她说，“原始数据，不只是汇总报告。”
“楚嫣然说你不能接触高信息流。”周沐风提醒。
“我可以控制。”朱莉娜说，“而且，这是必要的。如果人类和镜面族真的有关联，那么Rc-01中的意识备份试图写入我的大脑，就可能不是偶然的适配错误，而是……”
她没有说完，但周沐风明白她的意思。
而是某种预设的程序。
镜面族在制作Rc-01时，可能就设定了“只有特定特征的意识结构才能激活”的条件。而朱莉娜，或者更广义地说，人类，符合了那个条件。
“再等一天。”周沐风做出让步，“今天你好好休息，恢复体力。明天如果楚嫣然检查后认为可以，我让你看一部分数据。”
“……好。”朱莉娜罕见地没有坚持。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急切想弄明白真相，但她不是那种会为了科研而彻底无视自身安全的疯子。理性告诉她，现在强行工作只会适得其反。
晨间检查在七点半准时开始。
楚嫣然带着沈婉清和夏晚星一起进来。夏晚星的状态比昨晚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至少能自己行走，不需要人扶。
“莉娜姐！”夏晚星第一个冲到床边，眼睛亮晶晶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
朱莉娜看着这个比她小几岁的空间异能者，眼神柔和了一些：“好多了。谢谢你的空间隔离，昨晚如果没有你，后果可能更严重。”
“那是我应该做的！”夏晚星用力摇头，“而且最后我也没坚持住，还是靠你自己……”
“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最好。”朱莉娜打断她，“数据记录显示，你维持了空间隔离层整整十二分钟，远超常规极限。你的意志力很强。”
很少被朱莉娜直接夸奖的夏晚星，脸微微红了。
楚嫣然笑着把夏晚星拉到一边：“好了好了，先让莉娜做检查。”
检查过程很细致。
楚嫣然用木系异能仔细探查朱莉娜的神经系统，从大脑皮层到脊髓，再到主要神经丛。沈婉清则用光系异能进行精神安抚，像温柔的阳光照进意识的角落。夏晚星虽然力量还没恢复，但也贡献了自己对空间波动的敏锐感知——她能“感觉”到朱莉娜意识周围那种异常的“厚度”，就像平静水面下隐藏的暗流。
“整体在恢复。”检查结束后，楚嫣然给出结论，“神经系统的自我修复机制已经启动，受损的突触连接正在缓慢重建。意识结构基本稳定，那个外来的意识体……依然被隔离在边缘地带，没有活跃迹象。”
她看向朱莉娜颈间的项链：“但是复活萝卜叶片的消耗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按照现在的速度，可能撑不到三天。”
医疗舱里的气氛凝重了一瞬。
“有多快？”周沐风问。
“原本预计能维持七十二小时。”楚嫣然调出监测数据，“但过去十二小时里，它的能量输出增加了23%。这可能是朱莉娜的神经系统在主动‘索取’更多生命能量来加速修复。按照这个趋势，最多还能维持五十五小时。”
五十五小时。
两天多一点。
“有没有办法减缓消耗？”沈婉清问。
“有，但需要朱莉娜自己控制。”楚嫣然看向病床上的人，“你的潜意识在渴求修复，所以无意识地‘抽取’叶片的能量。如果你能有意识地放缓修复速度，降低能量需求，叶片的持续时间就能延长。”
“可是修复速度放缓，意味着恢复时间变长。”朱莉娜皱眉。
“没错，这是取舍。”楚嫣然点头，“要么快速恢复，但冒着叶片提前耗尽的风险。要么放缓恢复，让叶片持续更久，为你争取更多时间。”
“我需要思考。”朱莉娜说。
“你有一小时时间做决定。”楚嫣然拍拍她的手，“在这之前，好好休息，不要用脑过度。”
三个女人又叮嘱了几句，然后离开了医疗舱。夏晚星临走前还对朱莉娜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门关上后，医疗舱重新安静下来。
周沐风看着朱莉娜陷入沉思的侧脸，没有打扰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关乎她的身体，她的恢复，她的……生命。
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星空。
星舟“未命名”依然在锈蚀星骸的同步轨道上平稳运行。从医疗舱的舷窗看出去，能看见那颗死寂行星的一部分表面——灰暗的、布满裂痕的大地，像一具巨大生物的骸骨，在恒星的光芒下沉默地诉说数十万年前的悲剧。
镜面族的母星。
一个曾经辉煌的文明，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岩石和散落的遗迹。
还有Rc-01里那个试图“复活”的意识备份。
“周沐风。”
朱莉娜突然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指挥官”。
周沐风转身。
“如果我选择放缓恢复，”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意味着我需要更长的卧床时间，更长的虚弱期。在这期间，我无法参与星舟的决策，无法继续研究Rc-01，无法为团队贡献我的力量。”
她停顿了一下。
“你会觉得……这是不负责任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也很朱莉娜。
她不问“这样好不好”，不问“应不应该”，而是问“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负责任”。因为她把团队责任看得很重，重到即使在这种时候，也在担心自己会成为负担。
周沐风走回床边，坐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朱莉娜，你听着。你对团队最大的责任，不是立刻爬起来工作，不是勉强自己继续研究。而是活下去，好好恢复，让自己在未来能够继续发挥你的价值。”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温和但坚定，“你是科学家，你应该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任何系统要长期稳定运行，都必须有冗余，有容错空间，有维护周期。人也是一样。你现在不是‘不负责任’，你是在进行必要的‘系统维护’。”
朱莉娜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比喻……她听懂了。
而且，很有说服力。
“……你说得对。”她最终说，“我选择放缓恢复速度。让叶片维持更久，为我争取更多时间。”
“明智的选择。”周沐风点头，“那么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彻底放松，不要思考复杂问题，让身体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修复。”
“彻底放松……”朱莉娜重复这个词，表情有些困扰，“我……不太擅长这个。”
“看出来了。”周沐风难得调侃了一句，“所以我来帮你。”
他按下床头的另一个控制钮。医疗舱的灯光变得更加柔和，同时，墙壁上的扬声器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那是沈婉清准备的，据说能促进放松的古典乐曲集。
“现在，闭上眼睛。”周沐风说，“听音乐，什么都不要想。”
朱莉娜照做了。
但她只坚持了三十秒，就又睁开了眼睛。
“……我做不到。”她诚实地说，“我的大脑会自动开始思考。想Rc-01的数据结构，想能量稳定理论的数学框架，想那个三叶印记的生物学意义……”
“那就想点简单的。”周沐风想了想，“比如……数质数？”
朱莉娜沉默了两秒。
然后她真的开始数：“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念咒语。数到一百以后，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更深、更平稳。
数到第一百三十七个质数时，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数到第一百五十二个质数时，她睡着了。
周沐风看着她平静的睡颜，轻轻舒了口气。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调整好室内温度，然后回到窗边的椅子上，继续守着她。
时间缓缓流淌。
上午九点，欧阳明月来过一次，送来了纸质版的初步分析报告。她没有进医疗舱，只是把报告交给周沐风，轻声说：“等她醒了，如果状态好，可以看看。但别让她看太久。”
上午十点，苏清瑶端着一壶新泡的草药茶进来。她动作很轻，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指挥官，你也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一会儿。”
“我没事。”周沐风摇头，“你去忙你的。武器系统需要日常维护吧？”
“维护完了。”苏清瑶说，“而且明月姐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所有人的体力，不要做不必要的消耗。所以我把维护工作分成了三班，每班只做最基本的部分。”
周沐风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茶。
茶水温热，带着草药的清香。喝下去后，确实感觉精神了一些。
上午十一点，朱莉娜再次醒来。
这次她的状态明显更好。眼睛更有神，说话声音也更清晰。楚嫣然又来检查了一次，确认她的神经修复速度确实放缓了，但更加平稳。复活萝卜叶片的能量消耗速度也随之下降，预计能维持七十小时左右——接近最初预估的三天。
“我想去实验室看看。”检查结束后，朱莉娜说。
楚嫣然想反对，但朱莉娜补充：“只是看看，不碰任何仪器。我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周沐风问。
“关于样本07的相变反应。”朱莉娜说，“昨晚那个试管爆开的时候，我注意到气体的颜色分布有异常。那不是简单的化学显色，而是……某种能量层级的衍射效应。”
她看向楚嫣然：“我怀疑，那些彩色粉末可能不是单纯的矿物残留，而是镜面族科技的某种‘痕迹’。”
这个理由足够有说服力。
楚嫣然最终同意了，但规定只能去三十分钟，而且必须有周沐风全程陪同。
于是二十分钟后，周沐风扶着朱莉娜，慢慢走出了医疗舱。
走廊里的光线比医疗舱亮一些。朱莉娜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她的腿还是很软，几乎站不稳，大部分重量都靠在周沐风身上。
两人走得很慢。
从医疗舱到实验室所在的第三层，平时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将近十五分钟。但朱莉娜坚持要自己走，不要轮椅或代步车。
“我需要重新建立神经肌肉的控制记忆。”她这么解释。
路过生态园时，沈婉清和楚嫣然正在里面整理新一批的样本。看到他们，两人都挥手示意，但没有过来打扰——她们知道朱莉娜需要专注。
终于，实验室的门出现在眼前。
朱莉娜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启钮。
门滑开。
实验室已经彻底清理过了。血迹、散落的数据线、混乱的仪器，所有昨晚的狼藉都消失了。一切整洁如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朱莉娜能感觉到。
空气中残留着微弱的能量波动——那种意识风暴后的“余震”，像雷雨过后的臭氧味，很淡，但存在。
她慢慢走进去，目光扫过每一台仪器，每一个操作台。
她的实验室。
她最熟悉、最自在的领域。
在这里，她曾完成过无数实验，破解过无数难题，从病毒结构到能量传导，从基因编辑到时空物理。这是她的王国，她的战场，她的……圣殿。
而现在，她差点死在这里。
朱莉娜走到中央的隔离舱前。舱门紧闭着，透过观察窗能看到里面空无一物。但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金属和玻璃，看到昨晚的自己——坐在操作台前，双手按在神经感应板上，Rc-01在面前散发着紫色的光。
那个来自数十万年前的外星意识，试图进入她的大脑。
她与之搏斗。
然后……赢了。
至少暂时赢了。
“莉娜。”周沐风轻声叫她。
朱莉娜回过神，转身走向旁边的辅助实验台。那里，七八根试管还放在架子上，包括昨晚爆开的那根“样本07”。
试管已经重新密封了，但内壁上还残留着一些彩色粉末。在实验室的冷光源下，那些粉末反射着细碎的、多角度的光芒，像碾碎了的彩虹。
朱莉娜靠近观察。
她戴着特制的分析眼镜，镜片能增强特定波长的光，并实时显示光谱数据。透过镜片，她看到那些粉末的结构异常复杂——不是简单的晶体，而是某种……“折叠”的几何形态。
“我需要做个快速扫描。”她说。
“只能扫描，不能做任何可能产生能量波动的操作。”周沐风提醒。
“明白。”
朱莉娜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手持式光谱分析仪。这是她自制的设备，精度比星舟的标准仪器高一个数量级。她打开设备，对准试管。
嘀。
分析结果很快显示在小型屏幕上。
朱莉娜看着那些数据，眉头渐渐皱起。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矿物。”她低声说，“晶体结构呈现十一维空间的投影特征。而且，里面有微量的……生物信息编码。”
“生物信息？”周沐风凑过来看。
“不是dNA或RNA那种。”朱莉娜快速解释，“而是更抽象的、基于能量波动模式的编码。就像……镜面族的意识存储方式。”
她调出另一个分析界面。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复杂的波形图，那些波形在不断变化，但始终遵循某种数学规律。
“这是我从Rc-01里读取到的、镜面族意识结构的特征波形。”朱莉娜说，“而样本07粉末中的能量残留，波形特征有37%的相似度。”
37%。
在科学研究中，这已经足够引起高度重视了。
“你的意思是，”周沐风说，“这些彩色粉末，可能是镜面族留下的……‘痕迹’？或者说，‘信息载体’？”
“可能性很大。”朱莉娜点头，“镜面族似乎习惯用多维几何结构来存储信息。Rc-01是高度压缩的晶体形态，而这些粉末……可能是某种‘碎片化’的存储介质。就像一本书被撕成无数页，散落在各处。”
她放下分析仪，看向那排试管。
每一根试管里都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靛色、紫色……还有昨晚爆开的那个，是混合了所有颜色的“白色”——其实是所有颜色光的叠加。
彩虹的颜色。
“如果每一色粉末都包含一部分信息，”朱莉娜喃喃自语，“那么把它们按正确顺序组合，可能会还原出完整的信息……”
她伸出手，想拿起那根蓝色的试管。
但就在这时——
噗。
又是一声轻微的爆鸣。
不是样本07，而是旁边那根绿色的试管。密封阀弹开，绿色的气体喷涌而出，像春天的嫩芽突然绽放，带着清新的、植物般的气息。
朱莉娜站得近，再次被喷了一身。
周沐风这次反应更快，一把将她往后拉，但自己也还是被波及了。
绿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朱莉娜愣愣地看着周沐风，看着他绿色的眉毛和睫毛，看着他头发上星星点点的绿色粉末，像长出了青苔。
然后，她看见了周沐风眼里的自己——同样满头满脸的绿，像刚从森林里钻出来的精灵。
两秒的沉默。
“噗嗤——”
朱莉娜笑了出来。
不是昨晚那种克制不住的大笑，而是更轻快的、更明亮的笑。笑声清脆，像风铃，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自然而真诚。
这是周沐风从未见过的朱莉娜。
不是那个冷静理智的科学家，不是那个永远严肃的研究员，而是一个……会恶作剧、会开玩笑、会因为一点小意外而开怀大笑的年轻女人。
他看着她，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明媚，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忽然柔软了下来。
他也笑了。
笑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和她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两人就这样站在实验台前，顶着满头的绿色粉末，对着彼此笑。笑这荒唐的意外，笑彼此的狼狈，笑这个残酷宇宙里难得轻松的一刻。
笑了好一会儿，朱莉娜才止住笑，但嘴角还扬着。她伸手想擦脸上的粉末，结果手上也是绿的，越擦越花。
周沐风从旁边抽出一张清洁湿巾，递给她。
“谢谢。”朱莉娜接过，仔细擦拭。但绿色粉末很顽固，一时半会儿擦不干净。
“看来你今天要当一天的绿巨人了。”周沐风调侃。
“你也是。”朱莉娜回敬，“绿巨人指挥官。”
两人对视，又忍不住笑了。
这一刻，实验室里没有紧张的科研，没有生死一线的危机，没有对抗终焉的沉重使命。只有两个满头绿色粉末的人，在分享一个简单而快乐的时刻。
朱莉娜擦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花猫一样的脸，叹了口气：“算了，等会儿去彻底清洗吧。”
她转身，再次看向那些试管。
这次她更加小心了，戴上防护手套，用镊子轻轻夹起那根绿色的试管，放到专用的分析托盘上。
“绿色粉末……”她低声说，“如果彩虹的七色对应七种信息片段，那么绿色应该是第四个片段。”
她看向周沐风：“我需要解析这些粉末。可能需要几天时间，但……这可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镜面族可能不止留下了Rc-01，还在他们的母星上散落了许多‘碎片信息’。”
“就像寻宝游戏。”周沐风说。
“可以这么理解。”朱莉娜点头，“而我们现在，找到了第一片拼图。”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科学家发现新线索时的光芒，纯粹而炽热。
即使身体虚弱，即使刚刚经历生死，但面对未知的探索，她的热情从未熄灭。
周沐风看着她，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有担心，有温暖，还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答应我一件事。”他突然说。
“什么？”
“解析这些粉末可以，但必须在楚嫣然批准的健康状态下进行。”周沐风认真地看着她，“每天工作不超过四小时，每工作一小时必须休息二十分钟。如果感觉到任何不适——头晕、恶心、思维混乱——立刻停止。”
朱莉娜看着他，看了很久。
“……好。”她最终说，“我答应你。”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朱莉娜点头，“科学需要严谨，但科学的实践者也需要健康。这个道理，我明白。”
周沐风松了口气。
他知道朱莉娜一旦承诺，就一定会遵守。这是她的原则。
两人又花了一些时间，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试管都转移到更安全的存储装置里。在这个过程中，再没有试管爆开——看来只有受到特定能量波动刺激时，它们才会释放气体。
收拾完毕后，朱莉娜确实累了。她的脸色又白了一些，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该回去了。”周沐风扶住她。
“嗯。”
他们慢慢走出实验室。在门口，朱莉娜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彩色的试管，在存储装置里静静排列着，像一道微型的彩虹。
实验室的彩虹。
昨晚是险些夺走她生命的紫色风暴，今天是带来新线索的绿色喷发，也许明天、后天，还会有其他颜色的发现。
但无论如何，她都会继续探索下去。
因为这就是她。
朱莉娜。
“走吧。”她轻声说。
周沐风扶着她，慢慢走回医疗舱。
走廊的灯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那些绿色的粉末在光下闪着微光，像两人共同经历的一个小小秘密。
回到医疗舱时，楚嫣然看到他们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但她没多问，只是帮朱莉娜清洗、换衣服、重新检查身体。
一切妥当后，朱莉娜重新躺回床上。
她累了，但眼神很亮。
“明天，”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说，“我要开始解析绿色粉末。”
“嗯。”周沐风坐在床边，“我会陪着你。”
朱莉娜转过头，看着他。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这一次，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