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的月光，将桌上的简报镀薄霜白。
会议室里，静，静得落针有声，静得仿佛所有声音都被月光吸走。只有微风拂过，带动檐下铜铃轻晃，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当声。桌上，那几块灵石，随着莉娜方才的动作，滚动，撞击，余音袅袅。
李凯扫过每一个面孔，他看得明白，在座的每一副面孔，都藏着一张精密的算盘，此刻，那些算盘的珠子，正被月光映照得清晰可见，各自的底线与筹码，也分明地摆在了桌面。
莉娜从摇椅上起身，她不爱弯弯绕绕，直接撕开那层客套。
她走到伊芙琳跟前，一只手撑桌面，身体压低，唇角挑起：“伊芙琳女士，深度数据共研？听起来可真有新意。但怎么研？研些什么？又研到什么程度？敢情我们工会好不容易寻到的新仙人，一转眼，就得成为你们的研究样本？”
伊芙琳迎着莉娜的视线，笑意不减，只是那笑容，不带丝毫暖意，反而透着一种距离感：“莉娜小姐，您言重了。这并非单方面的索取，而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双赢。一个强大但缺少控制力的力量在工会内部游荡，贵方又如何确保其不对自身造成损害？我经线公司，拥有此界最先进的能量数据分析系统，结合我们的数据模型，它能帮助贵方更好地理解并掌握‘曦’的能力边界，有效避免潜在的风险。至于共研成果，我们从未吝啬共享，反而会积极促成其福泽联盟全体。”她话说得漂亮，每个字都裹着糖衣，听起来甜美，可那字里行间，却透出经线公司那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像一张无形的网，正试图将“曦”的力量，纳入其数据监测与控制之中。
科尔博士的投影适时闪动，机械补刀：“根据‘普罗米修斯’的风险评估，如果缺乏对其核心能力形成精确的数据建模，那么‘曦’的存在，将会使得他本身成为联盟内部高优先级的不稳定因素。合作研究，作为一种主动干预措施，能有效地将其威胁等级，降低至可控范围。”
詹姆斯一听，鼻子哼出一股粗气，他再也坐不住了：“狗屁！什么风险评估，说白了，你们不就是想偷吗？想把我们工会好不容易找来的稀有技能，扒开了，研究透了，好把核心科技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哪是合作？这是套牌！这是抄袭！堂而皇之地打着合作的旗号，来偷我们工会的底子！”他语气冲，带着浓浓的街头味。
伊芙琳的眉毛，此刻终于微微皱起，那完美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声音中带着隐而不发的警告：“詹姆斯先生，请注意您的用词。所有的商业行为，都遵循等价原则。我经线公司付出了一名员工，以及后续庞大的研发资源，来换取共同进步的数据，这其中，又有何错之有？”
李凯心里将两家公司的诉求，与自己能力做了比对。
他渴望探究自身力量的来源与边界，而经线公司和奇点基金会，却看到了这些力量背后，更深层的数据、模型与技术。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维度的思维，一个依赖肉身，一个超越肉身。此刻，这两种思维，在这方小小的后花园中，正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碰撞，像两块巨大无比的冰山，在深海中擦身而过，激起惊涛骇浪。
莉娜听完，忽地笑了，那笑容，弯弯的，像月光下的冰刃。她的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比夜间的晚风更凉：“那么，我们工会，该拿出什么，来等价你们的‘深度数据共研’？难道要我们把李凯的法庭，也搬出来给你们做个数据切片？拆开来，你们好研究他这能力是如何勾连这方世界与老家的？还是把咱们江夏川的脑子也拿出来，让你们研究如何复制她那独一无二的超感感知，把她的感官器官，也变成你们流水线上的样品吗？”
她话一出，伊芙琳和科尔博士的表情都紧绷起来。李凯的能力是工会最高机密，莉娜这一手，直接戳破了对方试图模糊界限，暗中图谋的幻想，将那些藏在合作旗帜下的野心，硬生生扯到了月光之下。
莉娜身体站直了，完全压过了夜风的凉意：“联盟，讲究的从来都是互信互利。可信任，不是挂在嘴边的一句空话，它得用实打实的行动去填充。你们经线公司，出人，奇点基金会，出数据建模。那我们工会，自然也得拿出咱们的诚意。我们工会，出李凯。”
她说着，手指直直地指向李凯。李凯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他知道，这一刻，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莉娜的声音，此刻反而变得平缓：“他可以动用自身能力，对曦进行一场审判。这不是凡俗的罪行审判，而是对力量的审判。通过法庭，我们可以从更高维度，确认曦的力量源头，确认其是否存在隐患，是否会对我们这个联盟，产生潜在的威胁。在法庭规则下，任何伪装，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
詹姆斯一听，眉头紧锁，那亢奋的表情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莉娜老大，你这是把凯文的底，也给掀了啊！”
莉娜回头，轻拍詹姆斯肩膀，眼神流露一种你不懂的无奈：“越是底牌，越要亮得早。不然，它就不是底牌，而是别人手里随时可以操控的棋子。我们现在亮牌，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我们同样拥有平等的谈判筹码，并且敢于将其摆上台面。这是争取主动，而不是被动等待。”
伊芙琳她看着李凯，这个行走的法庭，她正飞速地评估着其能力，评估着其所带来的风险，评估李凯此刻脸上那紧绷的表情，心里飞速计算，试图捕捉每一个微小的变量，以求得一个最精准的评估结果。
科尔博士的投影，此刻也停止了所有的闪烁和跳动，像一台等待指令的主机。回音将头部转向李凯，声音比先前加几分僵硬：“李凯先生的能力，存在观测限制。‘普罗米修斯’的现有数据库，对其相关数据储备不足，评估结果无法预测。”
“无法预测，不代表不能尝试。”李凯开口，带着法学生的严谨：“各位，我们工会的目标，始终是寻求一个平衡。一个能让‘曦’的强大力量，真正地成为联盟的宝贵资产，而不是未来埋藏在联盟内部的一颗定时炸弹。”
他看向伊芙琳和科尔博士，语气不容置疑：“我可以在法庭之上，对‘曦’进行一场绝对公正的审视。通过我的能力，我们可以确保其对联盟的忠诚，以及他力量的安全性，避免一切潜在的隐患。这，无疑是我们工会，所能展现出的最大诚意。”
伊芙琳与科尔博士的投影在会议室里对视，显然在进行更高层面的数据同步和内部磋商。
空气凝重，只剩电流的细响。
李凯心里清楚，这是他们在下的一局棋。
工会此刻，亮出了自己最隐秘的武器，同时也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如果“曦”真的被确定为联盟的仙人，那么未来他自己被牵扯进的麻烦，绝不会少。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让胸腔中的那份沉重，在这一刻，变得坚定。
过了许久，伊芙琳才打破沉默：“李先生，莉娜小姐。贵方，确实展现了令人惊叹的魄力。”她的嘴角勾起连冰山都会融化的笑意：“我方接受贵方提议。‘曦’先生，若确为经线员工，将正式转会贵方。我方将提供对其科考小队失踪前所有数据，包括其个人档案，以及石之家溶洞的全部考察数据。而贵方需确保，对‘曦’进行的审查，我方可派遣专业人员全程参与，进行实时数据观测。并确保，审视结果和所有关键数据，联盟三方共享。”
她每句话都咬得精准，每个字都像在敲打一枚枚钉子，将合同条款，牢牢地钉在空气中。一丝一毫的缝隙，她都不允许留下。
科尔博士的投影，此刻也亮起代表“同意”的绿色光芒，回音的声音，变得意外的平稳，像是完成了某种内部校准：“奇点基金会，赞同该合作框架。数据共享方案，将提交后续会议讨论。”
莉娜拿起简报，晃晃，那份此前显得刻意压抑的笑容，此刻终于彻底放大，在她脸上绽开。。
她知道，这个联盟脆弱的薄冰，总算在这一刻，有了些许坚硬的支撑。但脚下，冰面深处，新的涌流也开始激荡。
这个“曦”，未见其人，仅仅是其存在的可能，便已在三方之间，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
会议结束，夜幕完全笼罩了别院。
晚风掠过花草，带来桂花清甜，三方合作的框架，她一屁股坐回摇椅，那木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一屁股坐回摇椅：“老话说得好：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现在多好，队友再猪，也有咱帮他们盯着。”
在这个联盟中，她所追求的，并非是纯粹的盟友，而是能被工会更好地利用的工具，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詹姆斯走过来，满脸写着担忧，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凯，又转头看向莉娜：“老大，凯文他真的没问题吗？他这能力，真能拉出一个仙人，然后像审问犯人一样，把他那仙家本事，都给抖落出来？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那些仙家大能的仙权了？”
莉娜瞥他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教训的意味：“詹姆斯，你懂什么。仙权？在这片地儿，是实力说话。他‘曦’既然得到了大能传承，就得拿出真正的实力来证明，他配得上这份力量，也配得上这份责任。我们工会，可从来不养闲人，更不养那些只知道享乐，却不贡献力量的花架子。”
她停顿下，像咬碎一块硬骨头：“更何况，这是李凯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凯回头，感激地看莉娜一眼。
他知道，莉娜这番话，实则是在为他铺平道路。他那能力，像一柄双刃剑，斩向敌人，也可能伤到自己。现在莉娜，替他接住了那柄剑的剑柄，并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给了他一个直面自己力量，并将其驾驭的机会。
“李凯，你这能力，越用越清晰，越用越强大。这是你的道，也是你的考验。”莉娜声音忽地抵来，眼神直直望李凯：“你若不想被它吞噬，就必须学会驯服它。”
驯服。
李凯在嘴里轻轻咀嚼着这个词，那份滋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驯服的，是力量吗？还是，是力量背后，那不断膨胀的自我？
江夏川这时走过来，她摘去蒙眼的黑布，眼神灯火阑珊的别院，像黑夜里的鹰。
“我与伊芙琳商量过了。”江夏川说，“我们需要一份关于石之家溶洞的详细堪舆图，以及，经线公司科考小队所有队员的个人档案与穿越前背景资料。尤其是那个与曦影像吻合度最高的队员。”
江夏川补充，语速快，像连珠箭：“溶洞的地理结构，灵气的具体走向，科考队员的技能特长，性格上的任何弱点，甚至他们带入这个世界的任何细微物品，都不能放过。我们需要尽可能多地重构现场，比对时间线，寻找每一处可能存在的异常。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她的要求，细致到近乎苛刻，展现了她极强的分析能力。
伊芙琳对江夏川的要求，显得游刃有余：“然。合作既然已经达成，我公司自然会全力配合，绝不留任何死角。明日一早，科考小队失踪前所有的数据，都会通过加密传输，共享给贵方。但请记住，数据，终究有其时效性。一个月的空白，足以改变许多，甚至足以抹去一切痕迹。”
天色沉得发黑，月亮挂树梢，只洒清辉。
古城县门派大比武的场子，那曾经喧嚣一时的灯火，此刻也早早地熄灭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剪影，矗立在夜色之中。
李凯心里，好似听到云间深处，有雷鸣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