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车队抵达镜湖。
湖水在初升的朝阳下,宛如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蓝宝石,静谧地躺在青山的怀抱中。水面氤氲着薄薄的雾气,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水汽和草木的芬芳。这里远离尘嚣,美得不染尘埃,正是剧本中男女主角最初相遇、最终又失散后,男主角独自归来凭吊的地方。
剧组人员早已忙碌起来,架设机器,调试灯光,布置场景。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肃穆气氛,笼罩着这片美丽的湖泊。
林深已经换上了戏中的服装,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带着岁月的痕迹。他独自站在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眼神有些放空。奇怪的是,站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心中却并无多少疏离感,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悲伤的平静。仿佛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道水纹,都与他内心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隐隐呼应。
苏晚站在不远处的监视器旁,目光穿过忙碌的工作人员,落在林深的背影上。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抽紧。三年前,他们曾一起来这里采风,就是在这片湖边,他牵着她的手,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山峦,说要将这里的灵性都写进《归程》里。
物是人非。
“各部门准备!”王导拿着扩音器,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第一场第一镜,准备实拍!”
场记打板声清脆响起。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湖边的林深身上。
镜头缓缓推近。
林深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湖水。剧本里,这里是他失去挚爱后,第一次回到初遇之地,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空洞与无声的呐喊。
没有台词。
所有的情绪,都需要通过眼神、面部肌肉的细微颤动、以及身体的姿态来传递。
监视器的屏幕上,特写镜头牢牢锁住他的脸。
王导屏住了呼吸。
苏晚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只见林深望着湖水倒映出的、自己破碎的影像,眼神从一开始的茫然,逐渐变得深邃,那里面仿佛有万千情绪在翻滚、冲撞——是失去一切的痛楚,是记忆模糊带来的自我怀疑,是面对熟悉景致时那撕心裂肺的熟悉与陌生交织的荒谬感……最终,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极致的、近乎绝望的平静,沉淀在他眼底,如同这镜湖深不可测的湖水。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不是嚎啕大哭的悲恸,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满溢后,无声的流淌。
它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滴落在湖水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仿佛都被他这无声的表演带入了一种共情的、凝重的悲伤氛围中。
“卡!”
王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打破了寂静。
一条过。
甚至不需要任何调整和重来。
现场沉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由衷的赞叹声。工作人员们交换着眼神,都被林深这入木三分、直击灵魂的表演所震撼。
林深依旧蹲在湖边,仿佛还没有完全从角色的情绪中抽离。他抬手,有些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站起身。
苏晚站在监视器后,久久没有动弹。
屏幕上定格的,是他落泪的特写。那双眼睛里的痛苦与空洞,与她记忆中三年前车祸后,他躺在病床上用茫然眼神看着她的那一幕,几乎重叠!
只是,那时的空洞源于物理性的遗忘。
而此刻的空洞,却源于情感上深刻的“记得”与“失去”。
他演出来了。
他甚至……可能在某些瞬间,触摸到了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忆起的、真实存在的悲伤。
苏晚猛地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苦苦维持的冷静就会彻底崩溃。泪水汹涌地漫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呜咽出声。
他就在那里,离她不过百米。
演着他们的故事。
流着或许本就属于他的眼泪。
而她,只能站在这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心怀巨痛却无法言说的守护者。
“苏制片?”旁边的工作人员注意到她的异样,小声询问。
苏晚迅速抬手,用指腹揩去眼角的湿润,再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制片人该有的专业与冷静,只是微微泛红的眼圈泄露了一丝痕迹。
“没事。”她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下达指令,“这条过了,准备下一场。灯光组,注意调整角度,捕捉水面的反光。道具组,检查一下下一个场景需要的物品……”
她强迫自己投入到繁琐的工作中,用事务性的忙碌来填补内心因林深那场完美表演而被撕裂的伤口。
湖风吹拂,带着水汽和凉意。
林深朝着休息区走来,目光下意识地搜寻,最终落在了正在与摄影指导沟通的苏晚身上。他看到她的侧脸,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眼圈也带着可疑的红。
他脚步微顿。
是因为他的表演吗?
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湖底的水草,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镜湖的第一场戏,圆满落幕。
《归程》的轮盘,正式开始转动。
而某些深埋于湖底的东西,似乎也随着这第一滴落入湖水的眼泪,开始了缓慢的、不可逆转的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