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关于“圣湖”的盘算,很快就在塔娜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圣湖是部落祭祀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塔娜的回答简洁明了,甚至没有多看一脸期待的胤禟一眼,继续整理着手中晒干的草药。
胤禟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气馁,反而顺着话题问道:“那……这些草药也是用在祭祀上的吗?我看有些像是活血化瘀的?”
塔娜手上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他能认出几种草药。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些是。祭祀用的草药讲究洁净和灵性,与寻常治病的不同。”
这算是她难得主动解释了一句。胤禟立刻打蛇随棍上,凑近了些,指着其中一味紫色的干花:“这个我在《本草纲目》里好像见过插图,叫紫云英?说是能安神,没想到草原上也有。”
“我们叫它‘星辰泪’。”塔娜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彻底无视,“采摘必须在星夜,带着露水时药效最好。你们的书里,未必全对。”
“星辰泪……好名字!”胤禟由衷赞道,桃花眼里闪着光,“果然还是本地人更了解。塔娜格格,你看,我对这些也挺感兴趣的,能不能……跟你学学辨认草药?说不定以后经商,还能帮部落把这些好药材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这话半真半假。讨好塔娜是真,但对草药经商的本能敏感也是真。
他敏锐地察觉到,哈达那拉部落所在的这片草原,生态环境独特,或许真有些外界罕见甚至不识的珍稀药材。
塔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她指了指旁边一堆已经分拣好的、形态各异的草药,说道:“先把这些,按照叶形大小,分开归类。大的放左边,小的放右边,带刺的单独放。分错了,今天就不用学了。”
这明显是打发小工的话,带着考验,也带着距离感。
胤禟却如蒙大赦,立刻挽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开始动手。“好嘞!你放心,保证分得清清楚楚!”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株株草药,仔细观察,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叶子巴掌大,放左边……这个细长,放右边……哎呦!” 他不小心被一株不起眼的小草扎了一下手指,渗出血珠。
塔娜瞥了一眼,淡淡道:“那是‘狼牙草’,止血效果不错,你自己捏碎敷上。”
胤禟依言照做,果然血很快就止住了。他非但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新奇有趣,更加卖力地分拣起来。
虽然动作依旧透着生疏,但那份认真劲儿,倒是让塔娜偶尔投来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缓和。
就这样,胤禟找到了一条新的、可以接近塔娜的“康庄大道”——学习草药知识。
他仿佛回到了上书房,拿出了当年对付那些艰涩经典的劲头,开始钻研起这些花花草草。
他不仅跟塔娜学,也虚心向部落里其他懂得医药的老人请教。他甚至让侍卫快马加鞭,去盛京搜罗了几本相关的医药典籍,对照着学习。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草药种类繁多,性状相似者众,药性药理更是复杂。胤禟记性虽好,但也时常搞混,闹出不少笑话。
有一次,他兴冲冲地指着一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对塔娜说:“格格,你看这‘六月雪’,长得真精神!”
塔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那是‘断肠草’,牛羊吃了都会胀气而死。”
胤禟:“……”
旁边的胤?毫不客气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尽管挫折不断,但胤禟的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他开始能准确分辨出几十种常见草药,了解它们的基本药性和采收时节。
他甚至凭借其商业头脑,向塔娜和巴图统领提出了建议:将一些药性温和、适合日常保健的草药,进行简单的炮制加工,搭配成便于携带和使用的药茶包或药浴包,或许能打开新的销路。
这个建议让巴图统领颇为动心。部落以往卖药材,多是原料,价格低廉。若能进行初步加工,提升附加值,无疑是条好路子。
他看向胤禟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几分真正的、超越客套的欣赏。
而胤禟与塔娜的相处,也在这种“教学相长”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们之间的话题,不再局限于简单的问候和尬聊,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内容。
从草药的阴阳属性,谈到草原的气候变化对药材生长的影响;从某个偏方的效用,争论到与中原医理的异同。
塔娜发现,这位九皇子虽然起初目的不纯,人也显得浮夸,但在学习这些东西时,却意外地有着不错的悟性和专注力。
他提出的某些观点,虽然稚嫩,却角度新奇,偶尔也能给她一些启发。比如他提到可以用不同颜色的布袋来区分药性相近的草药,避免混淆,这确实比她们以往单靠记忆和嗅觉更直观可靠。
她依旧很少对他笑,回应也多是简洁的指点或纠正,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似乎在慢慢融化。
至少,当胤禟再围着她打转时,她不再总是立刻走开,有时甚至会因为他某个愚蠢的错误,而忍不住出言讽刺两句。
这在胤禟看来,简直是巨大的进步!能被塔娜“骂”,那也是一种亲近啊!他愈发干劲十足,几乎成了塔娜的小药童,帮她晾晒、分拣、研磨草药,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部落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玩耍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脚踝。
孩子很快出现了昏迷和呼吸困难的症状,情况万分危急。孩子的父母哭天抢地,部落的巫医查看了伤口,面色凝重,表示她只能暂时延缓毒性蔓延,需要的几味关键解毒草药,恰好部落里储备不足,去远处采集已经来不及。
就在众人一片慌乱绝望之际,胤禟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最近正在研读一本关于南方毒物与解毒的杂记,里面似乎提到过类似症状的处理方法,并且用到几种草原上可能常见的替代草药。
他也顾不得许多,冲到那巫医面前,急促地说道:“阿嬷!我……我好像在一本书上见过类似的!可以用鬼针草、七叶莲,再加上……加上新鲜的半边莲捣碎外敷和内服!鬼针草和七叶莲我记得部落附近就有!半边莲……河边潮湿的地方好像也有!”
那老巫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塔娜此时也闻讯赶来,查看了孩子的状况和胤禟提出的方子。她沉吟片刻,琥珀色的眸子锐利地看向胤禟:“你确定?这方子药性猛烈,用量稍有差池,反而会加速毒性。”
胤禟此刻也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认真回道:“书中是这么记载的,说是针对某种神经性蛇毒有奇效。用量……书上说鬼针草三钱,七叶莲两钱,半边莲鲜品一两捣汁。但我没有实际用过……塔娜格格,您看?”
塔娜深深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去采药!按他说的采!阿嬷,麻烦您先护住孩子心脉!”
时间紧迫,胤禟和几个熟悉地形的部落青年立刻冲出去采药。
胤禟凭借着这两个月对周边环境的熟悉和最近恶补的草药知识,竟然真的准确地找到了那几味草药,并且分辨出了正确的植株。
药采回来后,塔娜亲自出手,按照胤禟提供的方子,结合自己的经验,迅速配药、捣碎、敷药、灌服……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孩子的父母跪在一旁,不停地祈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孩子原本青紫的脸色渐渐缓和,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喊了一声:“阿妈……”
“活了!孩子活了!” 孩子的母亲喜极而泣,抱着孩子不住地向塔娜和胤禟磕头。
老巫医检查了孩子的脉象,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胤禟的目光充满了惊异和感激
。周围的族人也纷纷围了上来,看向胤禟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经济帮助和教书育人还带着些“外来者”的隔阂,那么这次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则真正让他赢得了许多族人的认可和感激。
巴图统领用力拍了拍胤禟的肩膀,这个魁梧的蒙古汉子眼眶有些发红,用生硬的官话说道:“九阿哥!好!你是我们哈达那拉部的恩人!我巴图,记下了!”
胤禟被拍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甜。他偷偷看向塔娜。
塔娜正低头安抚那个受惊的孩子,侧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她似乎感受到了胤禟的目光,抬起头,看向他。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也不是单纯的审视或无奈。那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清晰地映照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照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复杂的、他从未见过的情绪——有惊讶,有赞许,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就这一个点头,让胤禟觉得,这两个多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挫败、所有的“当牛做马”,都值了!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恨不得仰天长啸。
他知道,他距离攻克这座名为“塔娜”的堡垒,又前进了一大步!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他信心倍增!
消息很快也传回了京城。
康熙看着暗卫处最新的密报,上面详细描述了胤禟如何凭借从杂书上看到的方子,结合部落草药,救回一个孩童性命,并因此赢得部落上下真正认可的过程。
康熙久久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试探着说:“皇上,九阿哥这次……倒是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看来他在那边,也不全是……”
康熙哼了一声,打断了梁九功的话,但脸色却不像之前那般铁青了。他语气复杂地说道:“这小子……倒是会钻营。读书不见得多用功,这些杂学偏方倒是记得清楚!还让他用上了!”
话虽如此,但梁九功分明看到,皇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显然,儿子做了件救人性命的好事,哪怕方式“离经叛道”,也终究是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舒坦了些。
“看来,他在那边,倒也不全是胡闹。”康熙最终叹了口气,将密报放下,“罢了,由他去吧。朕倒要看看,他还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皇帝的默许,无形中为胤禟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草原上的秋天来得很快,天气渐渐转凉。胤禟依旧扎根在哈达那拉部落,他的“攻坚”行动,也从最初的狂热和笨拙,变得更加沉稳和……“狡猾”。
他不再仅仅围绕着塔娜个人,而是真正开始思考如何帮助这个部落发展,如何让塔娜看到他的能力和诚意。
他甚至开始跟着塔娜学习一些简单的、强身健体的导引术(虽然他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多和塔娜相处,并且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变得“强壮”些,不再被她“鄙视”),美其名曰“感受草原巫女传承的奥秘”。
塔娜对于他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通常是报以白眼,但不知是出于对他救命之功的些许感激,还是习惯了他的死皮赖脸,抑或是真的觉得他这块“朽木”或许还有一点点可雕的价值,她竟然……没有坚决拒绝。
于是,在秋高气爽的草原清晨,常常能看到这样一幕:一身利落骑装的塔娜在前面演练着古朴而蕴含力量的姿势,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动作僵硬、时不时就差点把自己绊倒的、长相过分艳丽的九皇子。
旁边,是抱着胳膊看热闹、笑得前仰后合的十阿哥胤?和一群嘻嘻哈哈的部落孩童。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奇异却又莫名和谐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