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那扇久未开启的朱门被缓缓推开时，积年的微尘在斜照中飞舞，泛着陈旧的金色。
宗政毅端坐府内厅堂主位，听着门外那放轻了却难掩急切的脚步声，搭在青瓷茶盏边沿的食指顿了一顿。
六皇子萧景桓走了进来，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衿。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正映上他低垂的眉眼——这身衣裳，宗政毅再熟悉不过，是多年前尚书房开蒙那天，他亲手为这个最显聪慧的学生披上的。
“学生愚钝，累恩师忧心……”六皇子一揖到底，话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宗政毅虚抬了下手，并未真正触到对方衣袖便收了回来。
“殿下言重了。”宗政毅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天家骨血，自有庇佑。还望日后谨言慎行，方不负陛下宽仁之德。”茶雾袅袅间，宗政毅看到他眼角似乎泛起一丝湿意。
当六皇子状似无意地问起“张师兄当年顶撞户部侍郎的旧事”，关切起“李御史江南道近况”，又叹息“孙翰林病情”时，宗政毅的指腹轻轻抚过盏身上凹凸的缠枝莲纹。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小小的六皇子背不出书，急得眼圈发红，却倔强地不肯掉泪，只扯着他的袖口小声说：“先生，我明日一定能背好。”那眼神清澈流淌着全然的依赖。
可眼前这人，言语恳切，字字句句都在试探。借着同窗之名，清点他这老师手里还有几颗可用的棋子。那些名字，哪一个背后不是跟着一串盘根错节的关系？宗政毅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那缠枝莲纹仿佛突然变成了荆棘，扎得他指腹生疼。他端着的仿佛不再是茶，而是一盏早已凉透的过往。
“殿下有心了。”宗政毅终是淡淡应了一句。
他垂眸看向杯中，茶汤早已凉透，水面光泽清寒，清晰地映出宗政毅自己此刻的眉眼——那最后一点属于“先生”的温色，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再无涟漪。盏中水平如镜，却分明照出了两人之间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就在宗政府茶凉语歇之时，城南一家毫不起眼的书画铺子后堂，一场交易正密锣紧鼓地推进。
后堂内，赵之躬着背，对着一个身着紫檀色太监服饰的人频频点头。
此人是皇后凤仪宫的总管太监李福禄。
“赵大人放心，娘娘对启明女学这颗钉子，早就如鲠在喉！”李福禄的声音尖细。
“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妄图解构祖宗成法，动摇国本根基。娘娘母仪天下，岂容这等妖风邪气玷污大启清明？只是…欲除痼疾，当用重典，更要一击毙命，永绝后患！你那‘以诗传情’的由头，分量太轻，泼脏水而已。”
赵之冷汗涔涔：“那依总管大人高见……”
李福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压低了声音：“要坐实，就必须有‘罪证如山’！要见血，要有人命。听好了……”
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圈：“找可靠的人，趁夜送进女学藏书阁隐秘处，然后——放火！制造她们藏污纳垢、引火烧身的假象。私藏禁书，窝藏男伎，夜半宣淫……这污名，足以让启明女学永世不得翻身！”
赵之面色发白，表情却眉飞色舞。
“至于那点火起势之人……”李福禄冷笑一声，“六殿下刚解了禁足，身边不乏从前的纨绔子弟、京城地痞想钻营巴结。这些人，有的是‘为殿下出气’的忠心，又恰好知道些女学地形，让他们去‘帮忙’，岂不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事后，这些人不过是些无法无天的浪荡子，只需作痛心状严惩一二，谁又能深究？”李福禄将宫斗构陷的冷酷法则，运用得炉火纯青。
赵之深深一躬：“李公公高见，此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本官代天下正道，拜谢总管！”
初冬凛冽的夜风，卷过京城的屋脊。
那书画铺的暗巷中，陆安清晰地看到了赵之从后门钻入书画铺，看到了那个紫檀色的身影在护卫簇拥下悄然离开。
陆安眸中精光一闪，如离弦之箭般射向了苏明远府邸的方向。
他推门而入，深深一揖道：
“大人。赵之入城南‘文渊阁’书画铺后堂近一个时辰。其后，有凤仪宫大总管李福禄，在其心腹护卫下离开。”
窗外更深露重，苏明远立于窗前，抚摸着温润的青螭衔月佩，若有所思。
他心里知道，六皇子刚得自由便密会宗政公，如今旧党中坚赵之又悄悄攀上了皇后心腹……这两股最阴鸷的力量，似乎在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下汇流了。为的是扳倒启明女学。
就在苏明远紧急部署人手，试图探查赵之与皇后究竟密谋何事之际——
一个更深露重的夜半。
女学沉寂的院落被一声惊呼撕裂：
“走水啦——！藏书阁！藏书阁走水了！”
郑茗冲出房间。不远处的藏书阁，浓烟滚滚，赤红的火舌如同地狱恶魔伸出的巨爪，贪婪地舔舐着楼阁。噼啪的爆裂声不断传来，无数承载着新思想种子的珍贵书籍在烈火中痛苦呻吟。
“救火！快救火！”永嘉公主匆忙赶到，不顾宫女侍卫的惊呼阻拦，亲自指挥就近的水龙，试图压制那已开始蔓延的火焰。
混乱之中，提水的女学子、泼水的士兵、惊叫的仆妇……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骇绝望的脸。
永嘉公主冲到一处火势稍缓的角落，混乱之中，脚尖踢到滚落的粗糙陶罐。她蹲下身拾起，刺鼻的油味扑面而来——是火油！
“殿下！”贴身侍女素心接过陶罐，用手捧起残留的油凑近鼻尖，脸色骤变，“这油里混着一丝极隐秘的香气……是凤仪宫独有的九霄龙息！”
永嘉公主的手指攥紧，陶罐快要被她捏碎。皇宫之内，那把最阴毒的刀，终究是斩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