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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至京城的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吭哧吭哧地行进了一夜。祁同伟蜷缩在硬座车厢靠窗的位置,几乎一夜未眠。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晨曦逐渐染亮的田野和村庄,窗内是混杂着泡面味、烟草味和汗味的拥挤空气。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包,里面除了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那份京城规划设计院的规划初稿,以及他亲手誊写、修改了无数遍的汇报材料。这不仅仅是一摞纸,更是他全部的心血、金山镇的希望,以及……面对李家的唯一底气。

相比于京州之行的明确目标,此次京城之途,前途未卜,吉凶难料。李坤的召见,是认可前的最后审视,还是拒绝前的例行通知?他无从揣测那位身处云端的长者的心思。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必须面对。为了李丽那句“家里这边,有我”,也为了自己那不容玷污的尊严与骄傲。

火车在清晨时分抵达京城站。走出车厢,扑面而来的是与汉东省城截然不同的宏大与喧嚣。高耸的站台,熙攘的人流,带着京腔的广播声,无不彰显着这座首都的独特气场。祁同伟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紧了紧肩上的背包,随着人潮向外走去。

他没有直接联系李丽,而是按照信封上李丽提前寄给他的地址,先找到了组织部招待所。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庄重而简朴。办理入住时,前台工作人员检查了他的介绍信和工作证,态度客气而疏离。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但干净整洁。对祁同伟而言,这已是足够好的落脚点。

放下行李,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部分机电话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李丽留给他的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温和的中年女性,应该是李家的保姆。很快,李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和一丝紧张:

“同伟?你到了?住在哪里?安顿好了吗?”

“到了,住在组织部招待所,都安顿好了。”祁同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丽丽,我……什么时候方便过去?”

“爸爸说,让你晚上过来吃顿便饭。”李丽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六点钟,我……我去招待所接你。”

“好。”祁同伟应道,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晚上,家宴,这符合他对这种家庭会面形式的想象,却也意味着更私人、更直接的接触。

挂了电话,祁同伟没有休息。他仔细熨烫了那件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件半新的中山装,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反复检查包里的材料是否齐全。他像一个即将踏上最重要战场的士兵,做着最后的准备。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傍晚五点半,李丽准时出现在了招待所门口。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浅蓝色的开衫,清丽依旧,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色。看到祁同伟出来,她快步迎上前,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紧张吗?”她轻声问,伸手想帮他整理一下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手伸到一半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祁同伟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有一点。”

“别怕。”李丽看着他,眼神坚定,“我爸妈……其实都是讲道理的人。只是……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可能不一样。你只要像平时一样,把你做的、想的,真诚地说出来就好。”

“嗯。”祁同伟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们走吧。”

李丽没有叫车,两人并肩走在京城初夏的街道上。夕阳的余晖给古老的胡同和现代化的楼房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李丽家住在西城区一个有着卫兵站岗的大院里,绿树成荫,环境幽静,与外面的车水马龙仿佛是两个世界。走在里面,祁同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肃穆的压力。

李家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李丽推开虚掩的院门,引着祁同伟走了进去。客厅宽敞明亮,铺着木质地板,陈设简单而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底蕴。

李丽的母亲是一位气质雍容、保养得宜的中年女性,见到祁同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客气地招呼他坐下,吩咐保姆倒茶。态度不算热情,但也谈不上冷淡,是一种符合她身份和教养的、有距离的礼貌。

“小祁同志路上辛苦了。”李母将茶杯轻轻推到祁同伟面前,“听丽丽说,你在下面的乡镇工作,很不容易。”

“伯母您好,不辛苦,都是分内工作。”祁同伟微微躬身,双手接过茶杯,姿态不卑不亢。

寒暄了几句,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祁同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只见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夹克、身材不高但脊背挺直、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下来。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他在内部参考和新闻简报上见过照片的李坤。

李坤的目光落在祁同伟身上,很平静,没有审视,也没有好奇,就像看一件普通的物品。但祁同伟却感觉那目光仿佛有重量,能穿透他的衣衫,直抵内心。

“爸,这就是祁同伟。”李丽连忙介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部长好。”祁同伟恭敬地问好,用的是工作上的称呼。

李坤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吧。”

晚餐果然很“便饭”,四菜一汤,家常口味,席间只有李母偶尔问起祁同伟家里几口人、父母身体如何之类不痛不痒的问题,李坤则一直沉默地吃着饭,几乎没有开口。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感到压力。祁同伟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任务。

饭后,李坤放下碗筷,用餐巾擦了擦嘴,对祁同伟说:“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该来的终于来了。祁同伟看了李丽一眼,李丽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定了定神,拿起随身携带的帆布包,跟着李坤走进了书房。

书房比客厅更显肃穆,满墙的书柜直抵天花板,里面大多是马列着作、党史文献、经济学和社会学专着,还有一些线装书。宽大的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摊开着一些文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气息。

李坤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让祁同伟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

“丽丽说,你在搞一个生态示范区的规划?”

“是。”祁同伟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份规划初稿和汇报材料,双手捧着,想要递过去。

李坤却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祁同伟脸上:“想法听起来不错。但你想过没有,一个乡镇,搞‘国际’级别的示范区,资金从哪里来?人才从哪里来?市场又从哪里来?靠什么支撑?”

问题犀利,直指核心。祁同伟早有准备,他稳住心神,条理清晰地回答:

“李部长,我们做过初步测算。启动资金可以通过三个渠道解决:一是争取纳入省里乃至国家的相关试点,获取政策性资金支持;二是引入社会资本,但我们坚持政府控股,确保方向和公共利益;三是盘活镇内现有资源和集体经济。人才方面,我们正在与京城顶尖的设计机构合作,同时注重培养本地乡土人才。市场定位是国内日益增长的中高端生态康养和研学需求,我们有信心凭借独特的生态禀赋和差异化竞争找到市场。”

李坤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等祁同伟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

“纸上谈兵,谁都会。基层工作,最怕的就是理想主义。你把一切想得太顺了。政策的风向会变,资本的逐利性不会变,市场的风险无处不在。你以为你画了一张漂亮的蓝图,就能吸引来一切?现实会告诉你,有时候,你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盯住祁同伟:“我听说,你在汉东,得罪了不少人?梁家?”

祁同伟心中一震,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挺直了腰板,迎着李坤的目光,没有回避:

“李部长,我无意得罪任何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金山镇的实际发展和老百姓的利益。如果坚持原则、依法办事、为民请命算是得罪人,那我无话可说。梁家……确实在一些事情上,给我们金山镇的发展设置了一些障碍。”他没有诉苦,只是陈述事实。

“哦?”李坤眉毛微挑,似乎有了一丝兴趣,“那你打算怎么办?就靠着你这一腔热血,和这份……规划?”他指了指祁同伟手中的材料,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祁同伟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部长,我承认,我来自农村,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能依靠的,只有这颗为民办事的初心,这副不怕吃苦的肩膀,和认准了道理就一定要走下去的倔强!梁家势大,我知道。但他们代表不了组织,更代表不了公理和民心!我相信,只要我们做的事情是对的,是符合政策方向的,是能给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组织上就一定会看到,也一定会支持!这份规划,不是空中楼阁,它建立在石盘村成功实践的基础上,凝聚了专家智慧和基层干部群众的汗水!它或许还不够完美,但它代表了我们金山镇想要摆脱贫困、谋求发展的决心和方向!如果因为惧怕阻力就放弃努力,那才是对党和人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李坤靠在椅背上,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祁同伟脸上,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祁同伟毫不退缩地与之对视,尽管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许久,李坤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光有锐气,容易折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留给祁同伟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你的规划,我收到了。我会看看。”他背对着祁同伟,声音平静无波,“至于你和丽丽的事情……”

祁同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我们做家长的,不干涉。”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祁同伟愣住了。没有明确的认可,也没有直接的反对。“不干涉”这三个字,在此刻听来,竟像是一种……默许?还是更高层次的审视下的暂时搁置?

他来不及细想,只能恭敬地说道:“谢谢李部长,那我先告辞了。”

他收起材料,再次向那个背影微微躬身,然后退出了书房。

客厅里,李丽和李母都紧张地等着。看到祁同伟出来,李丽立刻迎上前,用眼神询问。祁同伟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回去再说。

向李母道别后,两人沉默地走出了李家小楼。直到走出大院,来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李丽才迫不及待地问:“同伟,怎么样?我爸他……说什么了?”

祁同伟将书房里的对话,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李丽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干涉’!太好了!同伟,这就是我爸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认可了!他没有反对,就意味着他至少愿意观察你,给你机会!”

祁同伟却并没有她那么乐观。他回想着李坤那深邃难测的眼神和最后那句关于“木秀于林”的告诫,心中依然沉甸甸的。他知道,这场考验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李坤收下了规划,意味着他进入了对方更严格的考察范围。未来的路,他必须走得更加谨慎,更加扎实。

初入京华,如履薄冰;寒门傲骨,暂得喘息。京城的第一关,祁同伟凭借一腔孤勇和不容置疑的实绩,勉强通过了最初的审视,赢得了“不干涉”的微妙空间。然而,李坤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告诫,如同悬顶之剑,预示着他未来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未知的狂风暴雨。京城的夜色温柔,却掩不住前途的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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