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陆清然清越的声音落下后,留下的不是回响,而是一片足以吞噬一切的、沉重的死寂。日光透过高窗,凝固在斑驳的金砖上,尘埃在光柱中悬浮,仿佛连它们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牢牢系于御座之上。那里,坐着这庞大帝国的唯一主宰,他的一个念头,一个眼神,便将决定殿上许多人的生死荣辱,甚至影响王朝未来的气运。
皇帝萧陌城,久久未动。
他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殿下那个自称“民女”却毫无惧色的陆清然身上。这个女子,与他认知中的所有女性都不同。她没有哭诉,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激烈的控诉,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将血淋淋的真相一层层剖开,呈递到他的面前。那些关于骨骼、关于纸张、关于墨迹的言论,初听荒诞,细思却逻辑严密,竟让他这个帝王,也找不出丝毫破绽。她就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剖开了覆盖在王朝肌体上长达十五年的脓疮。
他的目光,继而转向那几张被陆清然重新放回紫檀木盒中的账册副本。那泛黄的纸张,此刻在他眼中,重若千钧。上面记录的,不仅仅是柳弘的罪证,更是他母后当年的忧惧,是忠仆芸娘的冤屈,是他登基之初未能察觉、或者说……刻意忽略了的朝堂暗流。这证据,打碎的不仅是柳弘,更是他试图维持了十五年的、那脆弱的平衡假象。
最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了跪伏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的柳弘。
此时的柳弘,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儒雅从容。陆清然那番无可辩驳的证词,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所有的侥幸。他脸色灰败,冷汗浸湿了紫色的仙鹤补服的后背,紧紧贴在他佝偻的嵴梁上。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原本依附于他的官员们,目光中的支持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避之不及的惊恐与疏离。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眼睛,只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徒劳地重复着微不可闻的:“陛下……老臣冤枉……是构陷……”
但这声音,在金殿的死寂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皇帝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母后临终前紧蹙的眉头;萧烬年少时倔强而隐忍的眼神;柳弘多年来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门生故旧遍布的景象;以及……太子那尚显稚嫩的脸庞。
平衡……维稳……牵制……
这些他奉行了十五年的帝王心术,在这一刻,被那账册上冰冷的数字、被那枯井中森然的白骨、被那女子理性而坚定的声音,击得粉碎。
有些底线,不容触碰。有些罪恶,无法用“平衡”来掩盖。
勾结叛王,动摇的是国本。
构陷忠良,腐蚀的是朝纲。
谋害宫人,践踏的是律法。
意图不轨,挑战的是皇权。
若对此等罪行依旧姑息,他萧陌城,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有何资格坐在这龙椅之上?这煌煌天日,朗朗乾坤,岂容如此魑魅魍魉长久盘踞?
一股混杂着愤怒、痛心、以及身为帝王必须做出的冷酷决断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凝聚。
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中,所有的犹豫、权衡、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九五之尊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
他没有再看柳弘,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了负责记录圣旨的秉笔太监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交击,清晰地传遍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国舅柳弘。”
仅仅四个字的称呼,已让柳弘浑身剧颤,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地。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无情:
“身为一品大员,国之重戚,不思报效君恩,匡扶社稷,反而勾结叛王,输送利益,蓄养私兵,其心可诛!”
“构陷忠良,残害栋梁,动摇国本,其行可鄙!”
“为掩盖罪行,杀人灭口,沉尸枯井,视律法如无物,其性可憎!”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尔之罪行,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每一句定罪,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弘的心上,也砸在那些与他牵连过深的官员心头,让他们面无人色,股栗不已。
皇帝微微停顿,给予了最后的一击,也是最终的裁决:
“传朕旨意——”
整个大殿,空气彻底凝固。
“剥夺柳弘国舅爵位、太子太傅官职及一切封赏!即刻褫夺官服,打入天牢,严加看管!”
“着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会审,详查其所有罪状,依律严惩,不得徇私!”
“查封国舅府,一应家产,悉数抄没!其家眷族人,待三司审结后,另行发落!”
“钦此——”
“轰!”
旨意如同九天惊雷,在金銮殿内轰然炸响!
瘫软在地的柳弘,在听到“打入天牢”、“抄没家产”时,勐地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死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哀鸣,却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勐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光洁的金砖,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两名殿前侍卫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架起如同烂泥般的柳弘,拖拽着向殿外走去。那身象征着无上荣光的紫色仙鹤补服,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灰尘与血迹,显得无比讽刺与凄凉。
殿内百官,鸦雀无声。许多人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也不敢去看萧烬和顾临风。柳党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浑身冷汗淋漓,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萧烬站在原地,看着柳弘被如同死狗般拖走,看着那滩刺目的鲜血,他紧握的双拳,终于缓缓松开。心中那块压抑了十五年的巨石,仿佛随着这一纸裁决,轰然落地。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悲伤与释然的复杂情绪。母后,芸娘……你们的冤屈,今日,终于得雪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陆清然。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没有激动,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
皇帝的裁决,如同最终的盖棺定论,为这桩纠缠了十五年的宫闱谜案,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一个权倾朝野的庞然大物,就此轰然倒塌。
然而,无论是萧烬,还是陆清然,心中都清楚,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柳弘倒台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朝堂即将迎来的重新洗牌,以及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尚未浮出水面的“主人”……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但至少在此刻,阳光穿透了笼罩在皇宫上空十五年的阴霾,短暂地照亮了这片朗朗乾坤。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