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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雪终于落了。

鹅毛般的雪片自铅灰色的苍穹沉沉压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皇城金顶的蟠龙,覆盖了乾元殿前那片光滑如镜、依旧散发着诡异暗红光泽的琉璃地狱,也覆盖了朱雀大街上连日来车轮马蹄碾出的、混杂着血冰的泥泞车辙。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将刺骨的湿冷与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沉沉压在每个蜷缩于门窗之后的神都人心头。

今日,是谢云琅押解回京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朱雀大街两侧的茶楼酒肆、临街的窗缝门隙后,便已挤满了无数双或惊惧、或麻木、或带着隐秘兴奋的眼睛。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在昨夜便传遍了神都的每一个角落——那位权倾京畿、一手掀起血诏风云、将昭武侯打入天牢的卫戍都督谢云琅,倒了!被瑞亲王萧宏以先帝钦赐的金锏,在兵部衙门口当众拿下!据说,证据确凿,直指其伪造血诏、构陷忠良,更身负弑父、通敌之滔天罪孽!

辰时三刻,沉重的车轮碾压新雪的“嘎吱”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朱雀街死水般的寂静。

来了!

一队盔甲鲜明、神情肃杀如铁的金甲卫,簇拥着一辆特制的、由手臂粗的铁条焊死的囚车,缓缓出现在长街尽头。囚车中,谢云琅高大的身躯被沉重的精钢锁链捆缚在十字铁架上,玄色的都督蟒袍早已被剥去,只余一件肮脏的单薄囚衣,在凛冽的寒风中紧紧贴在他虬结的肌肉上。他低垂着头,散乱纠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颚线条依旧冷硬如刀削,只是上面布满了青紫的冻疮和凝结的血痂。昔日那双虎目中的锐利精光与掌控一切的威仪荡然无存,唯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那沉寂之下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暗流。

雪花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有那被铁链紧缚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带动锁链发出极其轻微的“哗啦”声,在落雪无声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

“看!那就是谢云琅!”

“呸!狼心狗肺的东西!构陷楚侯爷,还伪造血诏污蔑萧氏先祖!”

“弑父啊…天打雷劈的畜生!”

“听说他在西域还勾结‘玄螭’妖人,害死了不少自己派去的人…”

压抑的议论声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在街道两侧的门窗缝隙后嗡嗡作响,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劫后余生的战栗。有人忍不住朝囚车方向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液体裹着雪沫,砸在囚车冰冷的铁条上,留下污浊的痕迹。更多的,则是沉默,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等待最终审判的沉默。

囚车碾过厚厚的积雪,留下两道深凹的辙印,缓慢而沉重地驶向皇城的方向。雪花无声地落在谢云琅的肩头、发顶,堆积起薄薄的一层,衬得他如同雪地里一尊正在缓慢解冻的、染血的石像。唯有那低垂的眼睫之下,在发丝的阴影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淬毒冰棱般的精光,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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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内,炭火烧得极旺,龙涎香的沉郁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硝烟味。殿门大开,任由裹挟着雪片的寒风灌入,吹得殿中矗立的蟠龙金柱上垂挂的明黄帷幔猎猎作响。群臣早已按品阶肃立两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丹墀之下,那一片特意被清空出来的、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皇帝萧景琰高踞御座,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方温润的龙纹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瑞亲王萧宏手持先帝御赐的蟠龙金锏,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御阶之侧,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须发戟张,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仪。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牢牢锁在殿门方向。

大殿的角落,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静静停着,厚重的轿帘垂落,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但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浓烈药味与血腥气的特殊气息,依旧从轿帘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无声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昭武侯楚明昭。

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铁甲铿锵的摩擦声,以及锁链拖曳过金砖的刺耳锐响。

来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两名身高力壮的金甲卫,如同押解洪荒巨兽般,一左一右,挟持着浑身缠满精钢锁链的谢云琅,踏入宣政殿高大的门槛。他每走一步,沉重的脚镣便与金砖碰撞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丧钟的余韵。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入殿内,吹得他单薄的囚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精悍却透着一股颓败死气的轮廓。他依旧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露出的脖颈上青筋虬结,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金甲卫将他重重按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锁链哗啦作响。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唯有殿外呼啸的风雪声,如同鬼哭。

“罪臣谢云琅!” 瑞亲王萧宏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怒火与悲愤,轰然炸响在空旷的大殿,“抬起头来!看看这被你搅得天翻地覆的朝堂!看看这被你构陷、身陷囹圄、几近凋零的昭武侯!看看这被你亵渎的萧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琅的身上。

他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抬了起来。

当那张脸暴露在殿内无数目光之下时,饶是群臣早有心理准备,依旧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那还是谢云琅吗?

昔日棱角分明、带着悍勇之气的脸庞,此刻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壁,布满了深刻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纹路。被热浪燎起的水泡留下的浅痕,在冻疮和污垢的覆盖下显得更加狰狞。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群臣仿佛能感觉到一股濒临爆发的、毁灭性的疯狂在无声地咆哮。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御阶上脸色苍白的皇帝,扫过须发戟张的瑞亲王,扫过两厢或惊惧、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群臣……最终,如同两道冰冷的、淬了剧毒的箭矢,穿透空间,死死钉在了大殿角落那顶垂着厚重帘幕的青呢小轿上!

轿帘纹丝不动。

但那无形的目光碰撞,却仿佛在冰冷的空气中擦出了火星!一股混杂着刻骨恨意、扭曲占有欲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濒临绝境的绝望气息,如同实质的毒瘴,从谢云琅身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呵……”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锈铁的轻笑,从谢云琅干裂起皮的唇间逸出。这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诡异而瘆人。

“忠奸?”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摩擦般的艰涩,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何为忠?何为奸?成王败寇罢了!”他猛地一挣,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上身微微前倾,那双死寂的眸子死死盯着青呢小轿,如同盯着血海深仇的猎物,“楚明昭!你赢了!赢在你那该死的‘山河印’!赢在你比老子更能忍!更能装!”

他猛地仰头,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嘶哑破碎,如同夜枭啼血,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前朝复国领袖?好大的帽子!不错!那血诏是假的!是老子命人用前朝余孽遗留的秘库材料,用那伪帝近侍后裔的心头血仿造的!字字泣血?呸!是字字含毒!毒的就是你们这群愚忠的蠢货!”

他狂笑着,虎目之中血丝密布,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老子就是要用这血诏,掀翻这腐朽的朝堂!剥掉楚明昭那层‘忠良之后’的皮!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大胤的江山,是怎么被一群前朝孽种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蛀空的!兵权?老子要的岂止是京畿兵权?老子要的是这天下!是洗刷我谢氏一族被萧氏猜忌、压制数十年的屈辱!是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门阀,统统跪在老子脚下!”

他骤然收住狂笑,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御阶,死死盯住脸色煞白的萧景琰,声音如同九幽吹来的寒风:

“陛下!你以为你坐得稳这龙椅?你以为你萧氏真是天命所归?当年太祖爷怎么得的天下?弑君篡位!屠戮前朝宗室!我谢家先祖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最后换来的是什么?鸟尽弓藏!猜忌打压!我父谢安,贵为户部尚书,兢兢业业,只因查到了萧镇岳当年屠戮南宫氏、实为掩盖其保护前周遗孤(楚明昭生母)的真相,便被你们萧氏暗中灭口!这块玉佩——”

谢云琅猛地低头,用牙齿狠狠撕开囚衣的前襟!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块用染血的布条紧紧绑缚在他心口的、边缘镶嵌金丝、雕刻着繁复螭龙纹路的玉佩露了出来!正是石老狗从陈七焦尸上找到的那块!

“——便是证据!”谢云琅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与刻骨的恨意,“这内凹的刻痕里,残留的便是‘阎王笑’的毒渍!当年,就是萧景琰你!派大内秘卫,用这玉佩为信物,骗我父饮下毒酒!这玉佩背面,还刻着你那好父皇的私印!‘赠吾儿云琅,弱冠之礼。父…谢…安…’哈哈哈…好一个弱冠之礼!好一个弑父凶器!”

他疯狂地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野兽:

“你们萧氏,才是这天下最大的伪君子!最该被挫骨扬灰的逆贼!老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替天行道!为父报仇!为谢氏雪耻!”

巨大的、颠覆性的真相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朝臣的头顶!整个宣政殿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弑君篡位?屠戮宗室?萧氏灭口功臣?皇帝弑杀谢安?这每一个字都足以将整个大胤朝堂炸得粉碎!

萧景琰脸色由白转青,手指死死抠着御座的扶手,指甲几乎要陷进金丝楠木里,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惊骇与……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慌乱。

瑞亲王萧宏须发怒张,厉声喝道:“谢云琅!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攀诬陛下与先帝!弑父铁证在此,通敌叛国之罪更是不容抵赖!那‘玄螭’妖人,早已将你与他们勾结、意图颠覆大胤的密信交出!你还有何话说?!”

“攀诬?通敌?”谢云琅嘴角咧开一个极度扭曲、充满讥诮的笑容,目光再次扫过两厢的群臣,最终定格在兵部尚书王焕之、侍郎李严等几人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上,“瑞亲王,你说得对,老子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朝堂之上,盼着萧氏倒台、盼着改朝换代分一杯羹的‘忠臣’,可多得很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快意:

“王焕之!三年前北境军械以次充好的案子,那三十万两雪花银,可还捂在你小妾暖阁的地板下?没有老子替你压下,你全家早就人头落地了!”

“李严!你儿子在江南强占民田、逼死人命,那苦主的血书状纸,可还在老子卫戍都督府的密档里压着!你给老子传递了多少次楚明昭‘妖法’异动的消息?嗯?”

“还有你!赵阔!”他猛地转向被两名侍卫搀扶着、站在武将队列末尾、右臂空荡荡袖管飘荡的赵阔,眼中满是恶毒的嘲弄,“你以为断了一条胳膊,装疯卖傻就能撇清?你替老子灭了多少知情者的口?你妻儿在西郊田庄能活到现在,不是老子念旧情,是留着你这条狗还有用!”

被他点名的几人,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王焕之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涕泪横流:“陛下!王爷!臣…臣是被逼的!是谢云琅这恶贼胁迫臣啊!”李严更是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赵阔仅存的左眼瞬间赤红,死死瞪着谢云琅,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断臂处包扎的布条瞬间被鲜血浸透!

“胁迫?哈哈哈!”谢云琅爆发出更加癫狂的大笑,“是你们这群蠹虫,自己把脖子伸进了老子的绞索!兵部!兵部就是老子撬动这大胤江山的杠杆!没有你们这群蛀虫提供的军械、粮草、情报,老子如何能掌控三卫?如何能构陷楚明昭?如何能布下天罗地网去追杀萧凛?!”

他猛地将目光再次投向那顶青呢小轿,声音陡然变得极其怨毒而扭曲,如同毒蛇吐信:

“楚明昭!你听见了吗?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靠着那点先祖余荫,靠着萧宏这个老匹夫,就能扳倒我?做梦!老子就算死,也要拉着这腐朽的朝廷一起陪葬!也要让你这个前朝孽种,永远背着‘妖孽’的污名!你和你那个野男人萧凛,注定不得好死!山河印?双生同辉?呸!那是诅咒!是让你们生生世世互相折磨、永坠地狱的诅咒——!”

他的咆哮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怨毒,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就在这怨毒诅咒响彻殿宇的瞬间——

大殿角落,那顶沉寂的青呢小轿,厚重的轿帘被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瘦骨嶙峋的手,猛地掀开!

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入轿中。

一道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楚明昭!

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与虚弱。脸色在殿内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蜡黄,深陷的眼窝周围,青黑色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染。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着,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冰冷的额角脸颊。她的身体似乎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半个身子倚靠在紧随其后的林红缨身上,靠着林红缨冰冷而稳固的支撑,才勉强站直。

然而,当她的目光抬起,扫向丹墀下状若疯魔的谢云琅时,那双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却再无半分暖阁中的茫然死寂,也无天牢深处的空洞虚无。只有一片被剧毒与恨意反复淬炼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非人的沉静。如同万载玄冰,封冻着足以焚尽八荒的暗火。

她的出现,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谢云琅那疯狂的咆哮。他死死盯着她,虎目之中的怨毒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楚明昭没有看他,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指向兵部尚书王焕之、昏死在地的李严、以及目眦欲裂的赵阔。

她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牵扯着蚀心虫毒刮骨般的剧痛,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

“王焕之…通敌…北莽…军械…账册…炭笔…麻布内衬…藏于…府内…假山…第三孔洞…”

“李严…勾结…江南盐枭…血书…押送…路线…由其…长随…李贵…经手…人证…在…刑部…死牢…化名…张阿四…”

“赵阔…妻儿…西郊…田庄…谢…灭口令…执行者…龙武卫…百夫长…吴…有德…昨夜…已被…‘夜枭’…截杀…尸首…在…殿外…”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精准无比的利箭,狠狠钉在那些被点名的兵部旧部心头!王焕之瘫在地上,如同烂泥,裤裆处瞬间湿透,散发出浓重的骚臭。赵阔仅存的左眼猛地瞪圆,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被侍卫死死按住。

铁证!人证!物证!环环相扣!精准得令人胆寒!

这绝非临时罗织!这是早已埋下的伏线,是洞若观火的洞察!是楚明昭在剧毒缠身、身陷囹圄、几近油尽灯枯之时,依旧布下的致命杀局!

“妖…妖女…”谢云琅看着自己苦心经营、视为依仗的兵部势力在楚明昭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指证下瞬间土崩瓦解,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堤坝,眼中那疯狂的火焰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种被彻底洞穿的恐惧所取代!他嘶声咆哮,声音扭曲变调,“你…你怎会知道?!”

楚明昭没有回答他的嘶吼。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些崩溃的兵部旧部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状若疯魔的谢云琅脸上。

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她那只一直倚靠着林红缨的、沾满冷汗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抬起,伸向了自己颈间玄色貂裘的系带!

指尖因剧痛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林红缨冰冷锐利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巨大的担忧,下意识地想伸手阻止,却被楚明昭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

啪嗒。

系带被解开。

厚重的玄色貂裘,顺着她单薄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肩头,无声地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同样玄色、却早已被暗红血渍反复浸透、变得僵硬冰冷的单薄劲装!

嘶——!

整个宣政殿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劲装紧紧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躯,左肩胛下心口的位置,一圈圈缠绕的、同样被暗红血渍浸透的雪白绷带,刺目惊心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绷带之下,隐隐可见一个恐怖的凹陷轮廓——那是剜心取蛊留下的、几乎贯穿身体的空洞!

然而,更让所有朝臣,包括御阶上的皇帝和瑞亲王,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瞬间石化当场的是——

当那件象征着她昭武侯身份、染满她心头之血的玄色劲装完全展露时,那劲装包裹下的身躯轮廓,虽然极度瘦削,却分明带着女子特有的、纤细而柔韧的曲线!那被绷带紧束、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胸线起伏,那过于纤细的腰肢……与男子刚硬的骨架线条截然不同!

女…女子?!

那个在乾元殿前力挽狂澜、以“凰焰焚城”焚尽叛军的昭武侯楚明昭…那个在北邙演武场箭压群雄、被无数将士视为军魂的昭武侯楚明昭…那个在朝堂之上与雍亲王萧凛针锋相对、执掌重兵的昭武侯楚明昭……

竟…竟是个女子?!

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所有朝臣的认知!整个宣政殿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谢云琅癫狂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喉咙。他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盯着楚明昭心口那刺目的绷带和她劲装下无法再掩饰的轮廓,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被愚弄的狂怒……种种情绪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扭曲的脸上疯狂变幻!最后,尽数化为一种毁天灭地的、如同岩浆般喷发的怨毒与不甘!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败的风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明昭无视了所有人的惊骇,无视了谢云琅那噬人的目光。她沾满冷汗、苍白如纸的脸上,神情平静得近乎悲悯。她沾血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指向自己心口那被血染透的绷带,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震撼人心的力量,响彻在死寂的大殿:

“此身…此心…此血…”

她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而下,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摇晃,却依旧被林红缨死死撑住。

“皆为…大胤…山河…所铸…”

“忠奸…岂在…皮囊…雌雄?”

“唯问…丹心…可…昭…日…月——!”

话音落下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热悸动,如同跨越千山万水的共鸣,同时从楚明昭心口那绷带下的空洞深处,和远在万里之外、漠北风雪中的某个濒死身影心口,猛地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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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无名岩洞。

篝火跳跃,映照着石壁上扭曲的影子。萧凛蜷缩在厚厚的兽皮上,浑身滚烫,左胸那处贯穿伤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阎王笑”的阴寒正疯狂侵蚀着他的心脉。石老狗将最后一点拔毒药膏敷上,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绝望。

突然!

萧凛身体猛地一震!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瞳孔剧烈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篝火,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宣政殿上那抹单薄染血、傲骨铮铮的身影!

心口深处,那沉寂黯淡的“山河印”烙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岩喷发般的灼热洪流!那热量如此磅礴,如此熟悉,带着她的气息,她的意志,她的不屈与悲鸣,瞬间冲垮了“阎王笑”毒素的阴寒封锁!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亮起的、永不熄灭的星辰!

“呃啊——!” 巨大的冲击让萧凛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摔回兽皮,一口粘稠的、带着浓重腥甜与诡异幽蓝光泽的淤血狂喷而出!

“主子!”石老狗骇然失色,扑上前去。

然而,当那口蕴含着“阎王笑”残余精华的毒血喷出后,萧凛脸上那层萦绕的死气竟肉眼可见地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苍白如纸,虽然剧痛依旧撕扯着神经,但心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麻痹感,竟被那突如其来的灼热洪流暂时压制了下去!

他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按在滚烫灼痛的心口烙印处,布满血丝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狂喜与一种跨越生死的、灵魂相通的悸动!

“昭…昭…” 嘶哑破碎的字眼,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挤出,如同最虔诚的呼唤。

石老狗看着萧凛心口衣衫下隐隐透出的、如同呼应般明灭不定的微光,再看看地上那摊散发着幽蓝光泽的毒血,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布满冻疮刀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敬畏的神色:

“山…山河印…双生同辉…破…破厄毒煞?!侯爷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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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

死寂!绝对的死寂!

楚明昭那嘶哑却字字千钧的宣言,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每一个朝臣的灵魂深处!那心口染血的绷带,那无法再掩饰的女儿身,那平静面容下燃烧的、足以昭示日月的丹心…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画面!

忠奸岂在皮囊雌雄?唯问丹心可昭日月!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大殿。那些曾经对“妖孽”楚明昭心怀恐惧、猜忌甚至落井下石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谢云琅死死盯着楚明昭心口那刺目的血色和她平静的脸庞,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如同碎裂的面具,寸寸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种彻底被碾碎、被掏空、被这煌煌丹心映照得无所遁形的灰败与绝望。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锁链束缚的双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指向什么,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嗬…嗬…楚…明…昭…” 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倾,沉重的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顺着他的额头蜿蜒流下,混入金砖的缝隙。

他没有再抬起头。

瑞亲王萧宏看着丹墀下彻底崩溃的谢云琅,再看看那傲然独立、心口染血、以女子之身证山河丹心的楚明昭,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模糊。他猛地举起手中的蟠龙金锏,苍老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如同惊雷,轰然炸响:

“罪臣谢云琅!伪造血诏!构陷忠良!窃取兵权!弑父通敌!罪证确凿!十恶不赦!着即褫夺一切封号官职!打入天牢最底层!严加看管!待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其同党王焕之、李严、赵阔等,一并拿下!严惩不贷——!”

“威武——!”

殿外金甲卫齐声应诺,声浪如同雷霆,震得殿宇嗡嗡作响,盖过了殿外呼啸的风雪。

金甲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将瘫软如泥的王焕之、昏迷的李严、状若疯癫的赵阔,连同那如同死狗般瘫在金砖上、额头流血的谢云琅,一同粗暴地拖拽起来,沉重的锁链声再次哗啦作响,朝着殿外风雪弥漫的天牢方向而去。

楚明昭静静地看着谢云琅被拖走的背影,那背影在风雪中佝偻、狼狈,再无半分昔日卫戍都督的威风。心口那剜心留下的空洞,随着蚀心虫毒的再次反噬,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空茫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软倒。

“侯爷!”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瞬间将她稳稳扶住。

“明昭!”瑞亲王也疾步上前,老脸上满是痛惜。

楚明昭靠在林红缨冰冷却坚实的臂膀上,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沾血的指尖指向地上那件滑落的玄色貂裘,又极其微弱地、指了指殿门的方向。

瑞亲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吩咐:“快!送昭武侯回府静养!用本王的暖轿!太医随行!”

青呢小轿再次被抬起,缓缓驶离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审判与颠覆的宣政殿。轿帘垂落,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雪与喧嚣。

轿内,楚明昭疲惫地闭上双眼,任由蚀心虫毒的阴寒与心口的空茫剧痛将自己吞没。意识沉浮间,唯有心口那烙印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漠北孤星般顽强闪烁的灼热暖流,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源源不断地传来,如同最温柔的抚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灵魂。

林红缨冰冷的手,无声地按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如同寒夜中的一丝烛火。

轿子碾过宫道厚厚的积雪,发出单调的嘎吱声。风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神都这座巨大的囚笼,在血与火的洗礼后,终于撕开了一道通往未知的缝隙。而缝隙之外,是更广阔的战场,是万里之外漠北风沙中那缕不肯熄灭的孤星,是双生同辉的山河印下,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命运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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