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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风,裹挟着黑石隘口外新翻泥土的腥气与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刮过镇北军大营连绵的营帐。初春的薄阳吝啬地洒在辕门上高悬的赤底金龙旗上,旗面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营寨深处,中军帅帐厚重的毡帘隔绝了料峭寒意,帐内数盆烧得通红的炭火驱散了阴冷,沉水香的气息竭力压制着无处不在的药味。

楚明昭端坐于巨大的北境山川舆图前,肩头玄色貂裘厚重,衬得她愈发单薄。深陷在青黑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如水,映着炭火跳跃的红光,专注地审阅着摊开在长案上的兵部行文与各地军报。蚀心虫毒盘踞心脉带来的阴寒虽因山河印的解除而消散,但经年累月的侵蚀与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反复撕裂的箭伤,已将她身体的根基蛀空。每一次提笔蘸墨,指尖都带着细微却难以抑制的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钝刀刮过般的隐痛,冷汗无声地浸透里衣,黏在冰凉皮肤上。

“殿下,”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她无声地踏前一步,将一叠新到的文书置于案角,“兵部转呈,河西走廊八百里加急。雍亲王所部已过玉门关,击溃小股袭扰的‘玄螭’余孽及依附的沙匪,初战告捷。另…西域都护府旧档,已按您吩咐,着人快马抄送肃州。”

楚明昭批阅的朱笔微微一顿。深潭般的眸光扫过那份来自河西的捷报,墨迹犹新,仿佛还带着关外风沙的粗粝。她沾满冷汗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触感微凉,“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硌着指腹。万里黄沙,刀头舐血,剜印之伤的空茫虽已消弭,但那具身体承受的极限与“阎王笑”跗骨之蛆般的侵蚀…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担忧,朱笔在文书末端落下“知悉”二字,字迹因指尖的颤抖而略显虚浮。

“河西粮秣转运路线图,工部可有回复?”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疲惫,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

“已核定三条备选,图纸在此。”林红缨将另一卷羊皮纸铺开,上面墨线纵横,标注着水井、绿洲与可能遭遇沙暴的区域。楚明昭的目光落在那些纤细却至关重要的墨线上,指尖沿着其中一条虚划,脑海中冰冷的系统界面虽已沉寂,但无数关于地势、水文、季节风沙的经验与直觉却已刻入骨髓。“此路…七月流沙甚烈。传令河西转运使,五月前,此路粮队务必全部通过最后百里流沙区,逾期改道。”

“是。”林红缨记下,冰冷的目光扫过楚明昭苍白如纸的侧脸,“殿下,该进药了。”

浓黑的药汁盛在粗陶碗中,苦涩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沉水香。楚明昭接过,眼睫未抬,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灼烧着喉咙,压下翻涌的腥甜,也带来短暂的暖意。她放下碗,指尖拂过无名指上的暗金指环,冰凉的金属已被药碗的余温熨帖得微暖。

“讲武堂…北境驻防名录,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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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女子讲武堂的烙印,正以燎原之势,深深镌刻进大胤北境雄浑苍凉的筋骨血脉之中。

镇北军左翼前锋营驻地,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营旗。破晓时分,尖锐的哨音撕裂沉寂。营门轰然洞开,一队队甲士沉默涌出,迅速列成森严战阵。队列前方,一面崭新的靛青色营旗迎风展开,旗上未绣张牙舞爪的猛兽图腾,唯有一柄简洁凌厉的银色长剑,剑穗飞扬,下方一行小字:西山砺锋·丁酉科。

掌旗官身姿挺拔如标枪,玄铁重甲包裹着年轻却沉凝的身躯,兜鍪下露出的下颌线条清晰,正是苏妙。她身后,数百名同样来自西山讲武堂的女兵,身披制式鳞甲,背负强弩,腰悬战刀。头盔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不再刻意用泥灰掩饰轮廓,晨光中,眉宇间的锐气与属于女子的清秀线条奇异地交融,眼神却比北地的冻土更加坚硬。

“奉镇北军帅府令!”苏妙的声音清越,穿透寒风,“前锋营丙字哨,即日起,由我西山营轮值驻防黑石隘口东翼哨塔及外围三十里游弋!接防——!”

对面,即将换下的老兵队列中,一阵压抑的骚动如涟漪荡开。前排一个满脸络腮胡、眼角带着刀疤的队正,抱着胳膊,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嗤笑,眼神扫过苏妙和她身后那些女兵纤细却挺直的腰身,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怀疑。他身后的老兵们,目光也如同带着钩子,在女兵们的甲胄缝隙间巡弋。

“苏校尉,”络腮胡队正拖着腔调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苏妙身后一名身形相对娇小的女兵背上的强弩,“这玩意儿,拉得开满弦吗?别到时候见了西戎游骑的狼头旗,手一软,弩箭掉下来砸了自己脚面!哈哈!”粗粝的笑声带着煽动性,引得他身后几个老兵也跟着哄笑起来。

被点名的女兵小荷,脸色瞬间涨红,手指紧紧攥住了弩臂,指节发白,却倔强地挺直脊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苏妙眼底寒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抬手,止住了身后女兵们瞬间升腾的怒意。目光如冰锥般钉在那络腮胡队正脸上,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老兵耳中:“王队正,军令如山,轮值交接,无关闲话。若对我西山营战力存疑…”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辕门旁插着的、代表前锋营最高荣誉的赤金豹尾旗,“按军中旧例,夺旗为证,如何?”

夺旗?!

老兵队列中的嗤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苏妙。那面赤金豹尾旗,是前锋营最精锐的斥候队在一次惨烈的遭遇战中,用十七条人命从西戎千夫长亲卫队里硬生生抢回来的!插在辕门,代表着前锋营的胆气与荣耀。夺旗?就凭这些刚出讲武堂的“女娃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更是对那十七条人命的亵渎!

络腮胡王队正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怒火腾地烧红了眼睛:“好!好胆色!苏校尉,你若真能夺下这旗,我王老五带着丙字哨所有兄弟,给你们西山营的姑奶奶们牵马坠镫一个月!若夺不下…”

“夺不下,我苏妙自请帅府责罚,西山营退出此次轮值,前锋营防务,悉听王队正调遣!”苏妙的声音斩钉截铁,清亮地回荡在肃杀的晨风中,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锐气。

“一言为定!”王老五狞笑一声,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那面猎猎作响的赤金豹尾旗,“旗插辕门,高九尺!一炷香为限!苏校尉,请吧!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怎么够得着!”

整个前锋营辕门前,死寂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面象征着血与火的赤金豹尾旗,以及旗杆下那道靛青色的纤细身影上。风卷起沙尘,抽打在冰冷的甲叶上,发出细碎的呜咽。

苏妙解下背后的强弩,卸下腰间的佩刀,甚至脱掉了沉重的肩甲,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劲装。她走到旗杆前,仰头望着那面在九尺(约三米)高处翻卷的旗帜,晨光勾勒出她清晰而紧绷的侧脸线条。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左肩旧伤处传来熟悉的隐痛,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

没有助跑,没有花哨。她猛地伏低身体,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强弓,下一瞬,足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向上窜起!右手五指如钩,精准地抠住旗杆上因风霜侵蚀而略显粗糙的木纹凸起,身体借力向上牵引,左足紧随其后,闪电般踏在另一处着力点!

“壁虎游墙!是斥候营的攀索硬功!”有识货的老兵低呼出声,眼中惊疑不定。这功夫极耗指力臂力,非数年苦功不可小成。

苏妙的身影在笔直的旗杆上敏捷攀升,动作流畅得惊人,每一次抓踏都精准迅捷,靛青色的身影在灰暗的晨光中如同附在巨木上的灵猿。然而,越接近顶端,旗杆因承重而晃动得越厉害,高处寒风也愈发凛冽刺骨。

离旗座尚有半尺之遥!下方王老五嘴角已勾起一丝冷笑。就在这时,苏妙左手旧伤处一阵尖锐刺痛袭来,攀附的力道骤然一泄!身体猛地向下一滑!

“啊!”小荷忍不住惊呼出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苏妙眼中厉色一闪,右腿猛地屈起,用膝盖外侧死死卡住旗杆上一处较大的木疤凸起,强行稳住下坠之势!剧痛让她额角瞬间布满冷汗,脸色煞白。她喘息着,抬头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旗座。王老五的嗤笑和下方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香炉里的线香已燃过大半。

苏妙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她不再尝试稳妥攀爬,身体猛地向上一挣!仅凭右膝卡住木疤和左手三指死死抠住一处细小裂缝带来的微薄支撑,整个身体几乎悬空!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抓住了赤金豹尾旗坚韧的旗杆末端!

“下来!”王老五脸色一变,怒吼出声。几个忠于他的老兵下意识想上前摇晃旗杆。

“谁敢?!”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实质般的杀意瞬间笼罩辕门。她不知何时已按刀立于帅旗阴影之下,目光如冰刃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老兵如坠冰窟,僵在原地。

就在这瞬息之间,苏妙借着右手抓住旗杆末端的一拽之力,身体不可思议地再次向上荡起寸许!左足拼尽全力,狠狠向上方旗座底部的铁环钩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苏妙的左足战靴精准地钩住了固定旗座的铸铁环!身体终于获得稳固的支点!她毫不停歇,右手松开旗杆末端,五指张开,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那面赤金豹尾旗的旗面根部!

“给我——下来!”

一声清叱,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响彻云霄!

嗤啦——!

坚韧的旗布被巨力撕扯!固定旗座的铁环在苏妙全身力量的下坠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屑纷飞!

轰!

在下方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面象征着前锋营无上荣耀的赤金豹尾旗,连同小半截被硬生生撕裂扯断的旗座,被苏妙紧握在手,随着她矫健落地的身影,重重砸落在辕门前的冻土之上!尘土飞扬!

她单膝跪地,喘息剧烈,左膝裤管被木刺划破,渗出暗红血迹,左手三指指甲翻裂,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手中的赤金旗帜。她抬起头,汗水和尘土混合的脸颊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直直刺向面如死灰的王老五。

“旗…在此!”她举起手中染血的战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前锋营丙字哨,接防令!”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辕门。风卷过旗帜撕裂的破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王老五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看着苏妙手中那面染血的、象征被征服的赤金豹尾旗,看着那女兵血肉模糊却紧握旗杆的手,再看着周围老兵们眼中翻涌的震惊、复杂,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最终猛地垂下头,抱拳躬身,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末将…王老五…谨遵将令!丙字哨全体…听候苏校尉差遣!”

哗啦啦——

如同风吹麦浪,辕门前所有前锋营兵士,无论新老,齐刷刷地躬身抱拳,甲叶碰撞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霆:

“谨遵苏校尉差遣——!”

苏妙在阿蛮和小荷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手中紧握的赤金豹尾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撕裂的破口如同勋章。她染血的指尖拂过旗帜上冰冷的金线,目光越过匍匐的兵士,投向远处风雪弥漫的黑石隘口。

砺锋之刃,今日初试锋芒。这北境的寒风与沙石,将见证新一代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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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军帅府内,炭火噼啪。

楚明昭放下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河西粮道加固的军报,深陷的眼窝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案头堆叠的文书旁,静静摊开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册:《神武十八年北境轮戍新军主官名录》。名录之上,“苏妙”、“阿蛮”、“赵青禾”(小荷大名)等一个又一个来自西山讲武堂的名字,醒目地标注在“哨尉”、“营副”、“粮秣官”等关键职位之后。她们如同坚韧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于北境这片铁血浇灌的土地。

林红缨无声地将一碗温热的参汤放在案角:“殿下,药力过后,需固本。”

楚明昭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名册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深潭般的眸底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她端起参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兴奋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阿蛮的大嗓门压低了,却依旧洪亮。她掀开毡帘,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激斗后的红晕和尚未平息的激动,身后跟着包扎好手指、脸色有些苍白却眼神晶亮的苏妙,以及捧着一个沉重木盒、显得有些局促的小荷。

“成了!殿下!那王老五和他手下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现在老实得跟鹌鹑似的!”阿蛮迫不及待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案上的文书,“苏妙姐把那破旗子扯下来的时候,您没瞧见那帮人的脸色!哈哈哈,比吃了苍蝇还难看!痛快!”

苏妙扯了一下阿蛮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些,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了许多:“禀殿下,前锋营丙字哨防务已顺利交接。夺旗之事…请殿下责罚。”她低下头,露出染血的指尖和膝上破损的裤管。

楚明昭的目光扫过苏妙的手和膝盖,深陷的眼窝中无波无澜,只淡淡道:“军中立威,凭的是本事。夺旗虽险,终是胜了。何罪之有?”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上策。日后统兵,当以谋略为先,爱惜士卒之力,包括你自己。”

苏妙身体一震,猛地抬头,对上楚明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与更深的敬服:“末将…谨记殿下教诲!”

“殿下,”小荷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沉重的木盒捧到长案上,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那面被撕裂的赤金豹尾旗,血迹染红了豹尾的金线,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带着一种惨烈的美感。“这旗…我们带回来了。王队正说…它以后归西山营了。”小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那面染血的残旗上,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轻轻拂过旗面上暗红的血渍,那是苏妙的血,也是无数曾在这面旗下冲锋陷阵的英魂的血。冰冷的布料下,仿佛还残留着战场金戈铁马的余温。

“旗…是死的。荣耀…是活人用血挣的。”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它见证了前锋营的过往,如今…也见证了你们的开始。收着吧。挂在你们西山营的辕门上。让所有人看看…这北境的天,是怎么一点一点…被女子撑起来的。”

“是!”苏妙、阿蛮、小荷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澎湃的力量。

楚明昭的目光缓缓移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指尖再次抚上无名指那枚暗金指环,冰冷的金属下,仿佛能感受到万里之外,另一颗心在黄沙与刀锋间的搏动。山河同归…这路,才刚刚铺开。

“取…笔墨。”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红缨迅速铺开一张特制的、坚韧的熟宣。墨是上好的松烟,浓黑如夜。笔是紫檀狼毫,笔锋劲健。

楚明昭在阿蛮和苏妙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站起身。左肩的箭伤传来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晃,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蚀骨的虚弱,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管沉重的紫檀狼毫。

饱蘸浓墨。

笔锋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微微颤抖。

帅帐内,炭火无声燃烧,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林红缨屏息,苏妙和阿蛮下意识地收紧了搀扶的手臂,小荷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悬停的笔上,聚焦于那只苍白、染着墨迹、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手。

笔锋落下。

没有龙飞凤舞的狂放,没有精雕细琢的匠气。每一笔,都沉凝如铁,滞涩如山。墨汁在坚韧的宣纸上艰难地洇开、行走。楚明昭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砸在案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左肩的箭伤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牵扯着每一次呼吸。

“愿——”

起笔如刀劈斧凿,一横沉重,仿佛能压垮纸张。

“天——”

竖笔艰难提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

转折处,墨迹陡然加深,笔锋凝滞,似有千钧阻力。

“巾——”

写到此处,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晃,闷哼一声,一口腥甜直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涌上的淤血咽了回去,唇色瞬间褪尽,唯余一片死灰。深陷眼窝中的眸光却愈发执拗,如同燃烧到最后的烛火,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帼——”

笔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重重拖过,几乎撕裂纸背。

“皆——”

气息已乱,喘息粗重,笔下的字迹开始不稳,却依旧倔强地向前推进。

“可——”

指尖的颤抖已无法抑制,墨迹出现细微的飞白。

“执——”

最后一笔落下时,楚明昭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旁边倾倒!紫檀狼毫脱手,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

“殿下!”

“殿下——!”

林红缨和苏妙同时抢上,死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阿蛮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那管坠落的笔。

楚明昭靠在林红缨臂弯里,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鬓角。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案上那幅字——十个大字力透纸背,却因最后失控而显得残缺悲壮: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

最后那个“国”字,只余一点浓墨污渍,和一个绝望拖长的墨痕。

“笔…给我…”楚明昭沾满冷汗的手,颤抖着伸向阿蛮手中的紫檀狼毫,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殿下!您的身体…”苏妙声音带着哭腔。

楚明昭没有理会。她挣脱些许搀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再次握住了那管笔。笔锋,颤抖着,悬停在那片狼藉的墨痕之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前世冰冷的河水、燃烧的军旗、坠落的绝望;今生鹰愁涧的毒箭、焚毁的束帛、无字碑上冰冷的数字…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奔涌冲撞,最终化为一股破开一切沉疴的决绝力量!

她猛地睁开眼!

笔锋如流星坠地,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厉与磅礴的意志,狠狠砸落!

一点!

一横!

一竖钩!

一个铁画银钩、力贯千钧、仿佛用尽生命最后气力的“国”字,悍然覆盖了那片狼藉的墨痕,稳稳地立在纸面之上!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十个大字,终于完整。字字如刀似戟,带着未干的淋漓墨意,带着书写者呕心沥血的沉重,更带着一股冲破九霄、斩断枷锁的磅礴意志!那最后补上的“国”字,墨色尤重,笔锋尤利,如同镇守山河的基石,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楚明昭身体一软,彻底脱力,倒在林红怀中,陷入半昏迷,唯有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如释重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帅帐内一片死寂,唯有浓墨的气息与楚明昭微弱的气息交织。所有人都被那幅字中蕴含的惊心动魄的力量所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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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北境,砺锋碑原址。

巨大的无字碑依旧沉默矗立,碑面上冰冷刺骨的数字在春日薄阳下闪烁着血与火的光泽。在它前方十丈,一座崭新的、同样由巨大青石垒砌的石碑已巍然立起。碑身略矮于无字碑,却更为方正厚重,通体打磨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灰色光泽。

碑前,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镇北军各部将领、西山讲武堂新派驻北境的全体女官、讲武堂代表教习、自发前来的边民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覆盖着巨大玄色锦缎的碑身之上。

寒风卷过新翻的冻土,吹动楚明昭厚重的玄色貂裘。她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下阴影浓重,由林红缨和两名健壮女官一左一右搀扶着,方能勉强站立。然而,她挺直的脊梁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深潭般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前方。

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立于御赐的明黄华盖之下,代表皇帝主礼。他浑浊的老眼扫过肃立的人群,扫过那座沉默的无字巨碑,最终落在楚明昭身上,声音苍老却如同洪钟,响彻在料峭的春风里:

“山河蒙尘,巾帼奋起!今立此碑,非为一人之功,乃为万世开先河!昭告天下,凡我大胤女子,有志于沙场报国者,皆可挺膺执锐,护卫家邦!此乃…国运所系,民心所向!”

“揭碑——!”

随着老王爷一声令下,覆盖在碑身上的巨大玄色锦缎被八名力士缓缓拉下!

青灰色的碑面在阳光下彻底显露。

没有繁复的雕饰,没有冗长的铭文。

唯有十个大字,以颜体为骨,融铁血之风,深深镌刻于碑面之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带着未干的墨意与书写者呕心沥血的沉重烙印,在阳光下折射出深沉而内敛的光泽: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落款处,是同样深刻入石的两个小字:明昭。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碑前空地。

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十个大字上,钉在“明昭”二字上。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意志、决绝勇气与沉甸甸的期许,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镇国长公主…千岁!”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嘶声喊了出来。

如同点燃了沉寂的火山!

“镇国长公主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爆发!来自北境各军的将士,来自西山讲武堂的女官,来自边关的黎民百姓…无数人热泪盈眶,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浪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上云霄,在苍茫的北境大地上久久回荡!

苏妙、阿蛮、小荷…所有在场的讲武堂女官,挺直了脊梁,泪水无声地滑过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她们望着那十个字,望着落款的名字,仿佛看到了自己披甲执锐、浴血搏杀的影子,更看到了未来无数女子挣脱枷锁、昂首挺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无限可能!

老卒陈保柱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老泪纵横,对着石碑,对着那道玄色的身影,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土地上!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阳光下那十个力透石背的大字,倒映着眼前山呼海啸般的人群。蚀骨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左肩的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流与安宁,如同春日的溪水,悄然浸润了她冰封的心湖。指尖,那枚暗金的指环紧贴着肌肤,温润微凉。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抬起右手,对着肃立的人群,缓缓地、坚定地挥了一下。

山河浩荡,前路已明。愿此碑所立,薪火永传。

遥远的西域,黄沙尽头,一轮浑圆的落日正沉沉坠向地平线。一只系着细小竹管的灰鸽,扑棱棱地掠过如血的残阳,朝着东方,朝着那片刚刚立起崭新丰碑的土地,奋力振翅而去。竹管内,一张薄薄的、被风沙浸染的信笺上,只有力透纸背、沾着沙粒的两个字:

“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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