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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倒春寒如同跗骨之蛆,缠绵不去。连绵的阴雨终于歇了,铅灰色的云层却依旧沉沉地压在镇国长公主府的兽吻飞檐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府邸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根梁柱,渗透进每一寸空气,与沉水香厚重却徒劳的抵抗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楚明昭近乎透明的蜡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此刻正凝视着手中一份墨迹犹新、盖着鲜红玉玺的明黄诏书。诏书的内容,正是七日之前,神武门外那场以血火焚尽腐儒之声换来的成果——增设女子武举科。

然而,这薄薄的一纸诏书,此刻在她手中,却重逾千钧。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暖阁的死寂。楚明昭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后背,单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玄色貂裘下剧烈起伏。她死死攥着诏书,另一只手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深陷的眼窝因痛苦紧紧闭起,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浸湿了鬓边散乱的乌发。待那阵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痉挛稍平,素白的丝帕中央,已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浓重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散开来。

“殿下!” 林红缨冰冷的身影如同最坚实的屏障,瞬间移至榻前。她一手稳稳托住楚明昭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手已将温热的药盏递至唇边。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几乎能灼伤喉咙。

楚明昭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推开了药盏。深陷的眼窝抬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目光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虚弱的表象,直刺摊在画案上的另一份奏疏——那是户部以“库银紧张、规制未定”为由,呈递的关于“女子武举”具体章程、遴选场地、乃至未来女军官俸禄安置等一应事宜“需从长计议”的推诿文书。猩红的朱批“准议”二字,如同冰冷的嘲讽。

“从长…计议?”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拖…字诀…崔琰…好手段…”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份明黄的“女子武举”诏书,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诏书…是开了门…却…在门槛…设下…万丈…深渊…”

“陛下年幼…朝堂诸公…阳奉阴违…”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陈述着事实,眼底却翻涌着压抑的寒流,“若无…立足之地…晋升之阶…此门…形同虚设。”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沉静的寒潭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前世冰冷的河水,鹰愁涧撕裂的貂裘,紫宸殿托孤的疲惫,肃州沙暴中的血笛呜咽…无数画面在眼前沉浮。她拼尽这副残躯,呕心沥血,甚至不惜动用系统消散前馈赠的“凰焰焚城”残卷,才在神武门外焚开一线天光,为天下女子争得一个执剑卫国的名分!岂能…岂能再让那些腐儒以“从长计议”之名,将这微弱的火种生生拖熄在这神都的阴霾之下?!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深入骨髓的不甘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如同岩浆在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篆文清晰地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牵绊。当归…当归…她的归途或许已近终点,但属于万千女子的路,才刚刚开始!她必须…在彻底倒下之前…为她们…铺好这登天之路!

“取…我的…印…笔墨…”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金石交鸣,狠狠砸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拟…奏疏!”

“臣…楚明昭…泣血…再奏!” 她沾血的唇齿间挤出破碎却斩钉截铁的字眼,目光死死锁住林红缨,“奏请…陛下…恩准…”

“于神都…设立…‘镇国女将军府’!”

“总领…天下女子…武举选才…讲武修习…军功核定…官职授予…俸禄发放…抚恤安置…一应…军务!”

“府衙…规制…等同…五军都督府…下辖…职方、考功、司勋、武库…诸司!”

“凡…通过…女子武举…或…由西山讲武堂…甲等结业…者…皆可…入府…录籍!按军功…才能…循阶…晋升!最高…可至…正三品…镇守…将军!”

“另…奏请…颁行《女军官品秩俸禄及军功授勋制》!着…吏部、兵部…会同…女将军府…核定!刊行…天下!”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红缨的心头!设立独立的“女将军府”!拥有等同于五军都督府的权柄!独立的晋升体系和最高可至正三品镇守将军的品秩!这已不是简单的“请旨”,这是要在一片由男人把持了千年的军国权柄版图上,生生撕下一块,建立起一个只属于女子的、不容侵犯的独立王国!其阻力之大,无异于撼动泰山!

“殿下…” 林红缨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波澜,带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与敬服,“此举…恐…树敌…天下!”

“树敌…又如何?”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寒潭冰裂般的锐芒!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猛地指向画案上那部墨迹未干、封面染血的《女将兵法》,“本宫…呕心沥血…着此…兵书…非为…纸上谈兵!”

“是为…让…后世…执剑…女子…有法…可依!有路…可走!”

“这…女将军府…便是…那…通天…之路!”

“去…写!” 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再次剧烈摇晃起来,喉头腥甜翻涌,又被她死死咽下。

林红缨不再言语。她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迅速铺开坚韧的熟宣,磨好浓墨,将沉重的“护国女侯”玄色螭钮玉印置于案角。冰冷的指尖提起紫檀狼毫,饱蘸浓墨,悬停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她的字迹,素来如刀刻斧凿,此刻却更添一份沉凝千钧之力,将楚明昭字字泣血的奏请,一字不差地誊录于纸上。

楚明昭靠在冰冷的靠枕上,剧烈地喘息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笔锋下流淌出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也灌注其中。当林红缨的笔锋在奏疏末尾重重顿下,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伸向那方玉印。

冰凉的印钮入手,沉重得如同山岳。她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奏疏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倒映着“护国女侯楚明昭印”那方朱红的印痕位置。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此印落下,再无回头之路。前方是刀山火海,是天下汹汹物议,是那些腐儒世族必将倾尽全力的反扑!这副残躯…或许撑不到看见它真正矗立的那一天了…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梦呓,从她沾血的唇齿间逸出。指尖,那枚暗沉的指环紧贴着肌肤,温润微凉。肃州沙暴中的血染骨笛…《折柳曲》的呜咽…石老狗密报上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如同遥远的风铃,在意识深处模糊回响。

当归…当归…

她的归途在万里风沙之外,而眼前这条路,是留给身后万千女子的…

沾满血污的手,带着一股破开混沌、玉石俱焚般的狠厉与磅礴的意志,将手中那方沉重的玉印,狠狠按向奏疏末尾!

砰——!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如同命运落槌!

朱红的印泥混合着她指尖未干的血渍,在坚韧的宣纸上,深深钤下一个力透纸背、边缘带着暗红血丝晕染的清晰印记——“护国女侯楚明昭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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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偏殿,新帝日常听政之所。明黄的幔帐低垂,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肃立于御座之侧,浑浊的老眼如同鹰隼,扫视着殿中肃立的群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气息。

那份沾染着暗红血渍、钤盖着刺目“护国女侯”印的奏疏,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在朝堂之上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

“荒谬!荒谬绝伦!” 礼部右侍郎孙廷须发皆张,第一个跳了出来,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女子从军,已是牝鸡司晨,有违祖制!如今竟要堂而皇之设立‘女将军府’,与五军都督府平起平坐?还要制定独立的晋升品秩?此乃裂土封疆!是动摇国本!陛下!此议万万不可准允啊!”

“孙大人所言极是!” 户部尚书李弼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痛心疾首,“设立府衙,便要划拨官署、土地、银钱!供养官吏,发放俸禄,安置抚恤…哪一样不是海量的开支?如今北境军费、西域平叛,处处捉襟见肘!国库空虚,岂能再开此无底之洞?护国女侯…此乃挟功自重,祸乱朝纲!”

“陛下!” 一位年迈的御史颤巍巍出列,老泪纵横,“女子本应相夫教子,以柔顺为德!今令其执刀兵,握权柄,立于朝堂,与男子争锋…此乃乾坤颠倒,阴阳失序之兆!长此以往,纲常沦丧,家国必乱!臣…恳请陛下,收回女子武举成命,严惩楚明昭僭越之罪!”

“臣附议!”

“臣等附议!”

……

殿内,反对之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崔琰立于文官之首,面色沉凝如水,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冰冷的算计。他在等,等瑞亲王的态度,等那把足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新帝萧珏高坐于御座之上,小小的身体被宽大的龙椅衬得愈发单薄。稚嫩的脸上带着茫然与惊惶,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瑞亲王萧宏,又看向御座另一侧,那位自从入殿便一直沉默垂首、眼神木讷地盯着自己鞋尖的太子少傅——谢清源。后者仿佛置身事外,对殿内滔天的声浪充耳不闻。

“肃静!” 瑞亲王萧宏苍老却如同洪钟般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浑浊的老眼缓缓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终落在御案上那份染血的奏疏上,目光复杂。神武门外那焚城的烈焰,那三百道沉默如山的玄甲身影,那道喷溅鲜血却挺直如标枪的玄色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握着蟠龙金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楚明昭…这是在用命,为后世女子铺路!这“女将军府”,绝非简单的权柄之争,而是…真正的定鼎之基!大胤要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立足,就不能再固守着那些陈腐的枷锁!女子之力,已成燎原之火,堵不如疏,疏不如用!

“尔等…” 萧宏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缓缓响起,“口口声声…祖制…纲常…国库…”

他猛地踏前一步,蟠龙金锏重重顿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可还记得…七日前…神武门外…那场大火?!” 老王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可还记得…是谁…在烈焰之中…控火如臂使指?!是谁…在冷箭突袭之下…瞬息定乱?!”

“是女子!是西山营的女兵!是楚明昭用她那条命换来的火种!”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狠狠指向殿外,“若无她们…北境黑石隘口…鹰愁涧…断魂岭…早已落入西戎之手!若无楚明昭…尔等今日…还能安然站在这紫宸殿上…高谈阔论什么祖制纲常?!”

“女子武举…是陛下金口玉言!是民心所向!这‘女将军府’…便是为这火种…筑起的炉膛!为这万千柱石…立起的基石!” 萧宏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声音斩钉截铁,“此议…老臣…附议!全力支持!”

如同惊雷炸响!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反对的声浪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宗室领袖的雷霆之声狠狠掐断!崔琰的脸色终于变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阴鸷。瑞王叔…竟如此旗帜鲜明地倒向了楚明昭?!

“陛下!” 崔琰终于不能再沉默,他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声音恢复了文官特有的矜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瑞王叔拳拳之心,为国筹谋,臣等感佩。然则,‘女将军府’规制等同五军都督府,权柄过重,恐成尾大不掉之势。且…独立于兵部之外,自成体系,于军令统一、调兵遣将…恐生掣肘。此乃…大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上惶惑的新帝,再看向依旧木讷的谢清源,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臣…有一折中之法。女将军府…可设。然,其权责,当受兵部节制!其品秩晋升、军功核定,亦需经兵部、吏部复核!如此,既可安护国女侯之心,彰陛下天恩浩荡,亦可保军国体制不乱,免生后患!此乃…两全之策!”

“节制?复核?”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骤然在殿门口响起!

所有人骇然回头!

只见那道玄色的身影,在林红缨的搀扶下,如同风中残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踏入了紫宸殿的门槛!楚明昭!她竟拖着这副油尽灯枯的残躯,亲自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每一次迈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锐痛,让她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厚重的玄色貂裘下,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林红缨冰冷而稳定的手臂支撑着,方能勉强站立。

然而,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那深潭般的目光,穿透了虚弱与病痛,如同淬火的寒冰,直直刺向殿中央的崔琰!

“崔相…好一个…两全…之策!” 楚明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嘲讽,“兵部…节制?吏部…复核?”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御座上惶然无措的新帝萧珏,再缓缓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惊骇、或复杂、或隐含敌意的脸庞:

“陛下…年幼…兵部…吏部…诸公…皆…男子!”

“由…男子…节制…复核…女子…晋升…军功…”

“与…将…猛虎…囚于…羊圈…何异?!”

“此等…‘两全’…不过是…给…枷锁…镶上…金边!”

“臣…楚明昭…” 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嘶哑的声线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响彻在死寂的紫宸殿中,“奏请…陛下…恩准!”

“女将军府…独立…行权!不受…兵部…吏部…节制!”

“府主…由…陛下…亲命!只对…陛下…负责!”

“其下…诸司…主官…及…镇守将军…人选…由府主…提名…陛下…核准!”

“军功…品秩…循…《女军官制》…由府内…考功司…独立…核定!吏部…备案…即可!”

“若…陛下…不允…”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御座上的新帝,沾血的唇齿间挤出最后的气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臣…即刻…自解…护国女侯…印绶…亲赴…西域…埋骨…黄沙!”

“从此…大胤…女子…是进…是退…是生…是死…与臣…再无…干系!”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冰水!整个紫宸殿瞬间炸开了锅!

“楚明昭!你…你竟敢以辞爵相胁?!” 孙廷气得浑身发抖。

“狂妄!狂妄至极!” 李弼脸色铁青。

崔琰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万万没想到,楚明昭竟敢拖着这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残躯,亲临大殿,以如此决绝的姿态,将了他一军!辞爵?赴死?她若真死在这紫宸殿上…那焚尽腐儒之声的烈焰,那三百玄甲女兵沉默的力量…足以将他和整个保守派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天下悠悠之口…民心…他堵不住!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御座上的新帝萧珏。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求助般地看向瑞亲王萧宏,又看向身旁一直沉默垂首的谢清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陛…陛下…”

一个木讷呆滞、带着明显迟滞感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直如同木偶般站在御座旁的太子少傅谢清源,此刻竟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依旧有些涣散,目光却并未看向任何人,而是直勾勾地落在了自己袖口上——那里,沾染着几滴早已干涸、呈暗褐色的血渍。正是七日之前,神武门外,楚明昭呕血时溅落其上!

谢清源伸出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着那几点暗褐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琉璃。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又似乎在极力回忆。

“血…” 他木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在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楚…侯…的…血…”

他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落向了某个虚无之处,仿佛看到了神武门外那焚城的烈焰,看到了那道在烈焰前喷溅鲜血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他沾着暗红血渍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的布料。

“…烧了…好大的火…挡路的…都…烧没了…” 谢清源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直白与残酷的清醒,“…路…就…通了…”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那双木讷呆滞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聚焦,落在了御座上惊慌失措的新帝萧珏脸上。声音依旧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

“陛下…准…了吧…”

“给…侯爷…和…那些…姐姐们…一条…路…”

“不然…血…白流了…火…也…白烧了…”

轰隆——!!!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所有人灵魂深处同时炸响!

崔琰脸上的镇定瞬间崩裂,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死灰!他死死盯着谢清源那张木讷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清醒的脸,如同见了鬼魅!这个他精心挑选、用来制衡各方、人畜无害的“痴愚”棋子…这个身负血海深仇之名的傀儡…竟然…在此时…以如此直白残酷的方式…捅了他致命的一刀!

“你…谢清源!你…!” 崔琰指着谢清源,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撼!他看着谢清源,再看向那道摇摇欲坠的玄色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原来…楚明昭当初力排众议、顶着滔天压力举荐这个“痴儿”,用意竟如此之深!这哪里是磨刀石?这分明是…一把藏在最无害皮囊下的…绝世凶刃!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鞘!见血!

“好!好一个‘血白流了,火也白烧了’!” 萧宏猛地踏前一步,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响彻大殿,“陛下!少傅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老臣再次附议!准护国女侯所请!设立‘镇国女将军府’,独立行权,不受兵部、吏部节制!府主由陛下亲命!即刻颁行《女军官品秩俸禄及军功授勋制》!刊行天下!”

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狠狠冲击着新帝萧珏脆弱的心神。他看着下方那道随时可能倒下的玄色身影,看着袖口染血、木讷进言的谢清源,看着须发皆张、力挺到底的瑞王叔,再看着面如死灰、哑口无言的崔琰等人…一股混杂着恐惧、震撼与一种迟来的决断,猛地从心底升起!

他挣脱了内心的惶惑,小小的身体挺直了脊梁,沾着泪水的稚嫩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紫宸殿中:

“准…奏!”

“即日…设立…‘镇国女将军府’!”

“敕封…护国女侯…楚明昭…为首任…府主!总领…一切…府务!”

“《女军官品秩俸禄及军功授勋制》…着…瑞亲王…督领…女将军府…吏部…兵部…十日内…核定…颁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明昭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骤然一松!那股强行支撑着她的意志如同绷断的弓弦!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一黑,沾满冷汗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殿下!” 林红缨凄厉的惊呼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将她死死揽入怀中!

“传太医——!” 瑞亲王萧宏的怒吼响彻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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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神都西郊,西山女子讲武堂。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去了连日的阴霾。巨大的砺锋碑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黝黑的碑身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碑后“萧楚同辉”四个大字更是熠熠生辉。校场上,新泥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数百名身着靛青色操练服的少女,列队肃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激动与期盼,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校场前方那座刚刚落成、尚散发着新鲜木料气息的宏伟府衙。

府衙坐北朝南,规制宏大,虽无五军都督府的百年积淀,却自有一股崭新锐利的气势。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高悬门楣——“镇国女将军府”!五个大字力透匾额,在阳光下折射出庄严肃穆的光芒。门前两尊并非传统的石狮,而是振翅欲飞的玄铁凤凰雕像,象征着浴火重生与不屈的意志。

府衙左侧,一座略小却同样规制严谨的官署也已落成,匾额上书“女军官考功司”。右侧则是一片新开辟的巨大公示墙,朱红的底漆上,刚刚张贴上第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告示——《大胤女军官品秩俸禄及军功授勋制(试行)》!密密麻麻的条款,清晰地列出了从最低等的“武卒”到最高等的“镇守将军”的晋升路径、俸禄待遇以及对应的军功勋级!无数道热切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公示墙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入灵魂!

楚明昭并未出现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镇国女将军府正堂内,气氛沉凝。

她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半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紫檀木椅中。椅背高耸,几乎将她单薄的身体完全包裹。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堂下肃立的几人。

苏妙、阿蛮、赵青禾(小荷)三人,已换上了崭新的、象征着女将军府高级武官的玄色云纹锦袍,外罩轻便却标识着品阶的软甲,腰间悬着代表身份的鱼符。她们的脸上,早已褪去了初入讲武堂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战场磨砺出的沉凝与肩上重担带来的肃然。

“府衙…初立…百废…待兴…” 楚明昭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考功司…由青禾…暂领…你心细…秉公…即可…”

“末将领命!” 赵青禾抱拳躬身,稚嫩的脸庞上满是郑重。

“讲武堂…扩招…新营…筹建…” 目光转向苏妙与阿蛮,“苏妙…统筹…阿蛮…辅之…新卒…操典…按…《女将兵法》…从严…”

“末将遵命!” 苏妙与阿蛮齐声应道,声音铿锵。

“还有…”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盖着兵部印信的文书,递给林红缨,“兵部…刚转来的…名录…韩肃…之子…韩青…”

林红缨接过,冰冷的眼眸扫过文书,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将文书呈至楚明昭面前。

文书上清晰写着:韩青,年十七,其父韩肃,北境镇北军鹰扬郎将,于三年前野狐峪断后之战中殉国。其母早亡。此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然通文墨,晓算学。依新颁《抚恤令》及《女军官制》附则“功勋子弟可择优入讲武堂旁听习文”之条款,特荐入西山女子讲武堂,录为“文事学员”。

“韩肃…”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野狐峪…她记得那场惨烈的断后战。韩肃以区区三百步卒,死守峡谷一日夜,拖住了西戎一个千人队的铁骑冲锋,为大军主力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最终…力战而亡,尸骨无存。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体弱…未曾习武…通文墨…晓算学…” 她低声念着文书上的描述,沾满冷汗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椅的扶手。这韩青…显然不是为习武从军而来。兵部…或者说某些人…将他塞进这女子讲武堂,用意何在?是试探?是羞辱?还是…想在这刚刚建立的“净土”里,埋下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一丝冰冷的锐芒自她眼底闪过。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在那份文书上,提笔批下两个朱砂大字:

“准入。”

笔锋微顿,又添一行小字:

“着…录于…辎重…核算…房…任…见习…文书。”

“告诉…韩青…”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抬起,目光穿透堂门,落向校场上那些朝气蓬勃的靛青色身影,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凝,“他父亲…的脊梁…立在…野狐峪…”

“他若…想站着…活…就…用…他的…笔杆子…在这…女子…的…军营里…替…他父亲…看着…这…大胤…的…粮秣…甲胄…军饷…有没有…亏了…那些…还在…流血…的…将士!”

“诺!” 林红缨领命,冰冷的脸上无波无澜。

楚明昭疲惫地阖上眼,深陷在宽大的椅背中。蚀骨的寒意与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翻涌不息。她知道,这副残躯,已撑到了极限。

指尖,再次抚上无名指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篆文清晰地硌着指腹。肃州沙暴中的血染骨笛…《折柳曲》的呜咽…石老狗密报上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探入怀中,摸索着。许久,才掏出一物——并非印信兵符,而是一枚边缘磨损、沾染着暗红沙粒的薄薄纸笺拓片。正是石老狗密报中,那记载着“血染骨笛”、“当归”的染血纸笺拓印!

拓片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万里之外的风沙气息与血的温度。

当归…

此间事…已了…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拓片上那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缓缓地、极其轻微地闭上。一滴冰冷的、混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泪,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玄色貂裘厚重的绒毛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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