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午时。
二龙山,聚义厅。
周勇快步走进大厅,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疲惫。
“寨主,山下的流民……已经散了。”
高坐虎皮大椅上的牛冉,正用一柄小刀剔着指甲,闻言连头都未抬。他肥硕的身躯陷在椅子里,金丝甲胄的边缘勒出了一圈圈肥肉。
“散了?”他停下动作,终于抬起那双被酒色掏空的眼睛,“林冲呢?他也滚了?”
周勇低下头,掩去自己真实的情绪。
“林冲并未离去,仍在牛角坳盘踞。只是……属下斗胆,有一计,或许能为寨主永绝后患。”
“哦?”牛冉来了兴趣,他将小刀丢在桌上,身体前倾,“说来听听。”
“强攻牛角坳,我等必然损失惨重。”周勇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如……请他入山,摆一场会谈。就说我二龙山愿与他断梁军结为兄弟之盟,共抗官军。”
牛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
“结盟?他也配?”
“寨主息怒。”周勇急忙道,“这只是个由头。等他入了山,进了这聚义厅,酒酣耳热之际,只需寨主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的刀斧手齐出……那林冲纵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届时,斩了林冲,他手下那几百精锐群龙无首,还不是尽归寨主麾下?如此,既除了心腹大患,又得了精兵强将,更能威震山东绿林!一举三得!”
牛冉听完,肥胖的脸上横肉一抖,随即爆发出震耳的大笑。
“好!好计!周勇,你小子脑子总算开了窍!”
他站起身,在厅内踱步,越想越是兴奋。
“就这么办!我亲自修书一封,请他豹子头上山赴宴!”
他抓起笔,在一方上好的绢帛上大书起来,言辞恳切,满是江湖豪情,仿佛真心要与林冲结为异姓兄弟。
信使下山,快马加鞭。
牛角坳,议事洞。
林冲接过那封绢帛信笺,展开一看,洞内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哥哥,这牛冉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鸿门宴!这绝对是鸿门宴!”
林冲却没说话。
他将信笺递给身边的武松。
“他不知道,最毒的局,往往都摆在最热情的笑脸之后。”
一声冷笑,从他口中逸出。
次日,辰时。
通往二龙山的山道上,一行人缓缓而行。
林冲在前,身后只跟着鲁智深、武松、曹正,以及十名沉默如铁的磐石队员。
人人未披重甲,只着布衣,仿佛真是去赴一场兄弟的宴会。
山寨大门遥遥在望。
吊桥高高悬起,寨墙之上,箭楼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弓手早已引弓待发,寒光闪闪的箭头直指山道。
牛冉披着他那身炫耀般的金甲,手按虎头刀,立于城头。他身后,数十名亲兵手持长戟,如一片肃杀的铁林。
他看着山道上那寥寥十几人,放声大笑。
“林教头果然是英雄胆!单枪匹马也敢入我二龙山!”
他清了清嗓子,遥遥喊话,声音传遍山谷。
“林教头若肯真心归顺,我牛冉也不是小气之人!这二龙山副寨主之位,便是你的了!”
林冲勒住马,仰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朗声大笑起来。
笑声清越,竟压过了山间的风声。
“牛寨主说笑了。”
他收住笑,声音陡然转冷。
“我林冲今日上山,不是来讨一个位置的。”
“我是来问一句——那些饿死在山下的老弱妇孺,算不算你的兄弟?!”
话音未落,武松已从怀中取出一卷染血的布帛,用尽全力,朝着城头抛了上去!
布帛在空中展开,上面用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控诉,正是周通暗中收集的,二龙山治下百姓的血书!
血书飘飘摇摇,落在了牛皋脚下。
城墙上,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那些弓手和喽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聚义大厅,宴席早已备好。
桌案分列两侧,上面摆满了酒肉。
牛冉高居主位,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频频命人烫酒,又叫来舞女歌舞,试图营造出欢洽的气氛。
林冲四人坦然落座,神态自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屏风后、横梁上隐藏的杀机。
酒过三巡。
牛冉放下酒杯,拍了拍手。
两名亲兵狞笑着,从后堂押进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
老妇一进大厅,便扑倒在地,对着牛冉泣血哭诉:“牛冉!你还我儿命来!我儿不过是私藏了半斗米,你……你竟将他活活剁碎了喂狗啊!”
满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喽啰的目光都汇聚在牛皋身上。
牛冉脸上不见半点愧色,反而露出一抹残忍的狞笑。
“一个吃里扒外的叛逆家属,留着作甚?杀了,是便宜他了!”
“铛!”
一声脆响。
林冲猛然起身,将手中的青铜酒杯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说得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世上,只有一种罪,不可赦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那就是,欺压无辜!”
话音落,他从怀中展开一卷长长的卷轴,正是周通连夜抄录的罪状。
“牛冉,侵占良田三百亩,逼死佃户一十七人,此其罪一!”
“强抢民女二十六人,至今囚于后山,此其罪二!”
“私设水牢,虐杀上山投奔的好汉三十余人,只为夺其财物,此其罪三!”
……
“克扣喽啰钱粮,将贪墨之财用于自家享乐,此其罪十七!”
林冲的声音如同刀锋,一条条,一款款,字字诛心。
大厅底下,数百名喽一时间面面相觑,许多人下意识地松开了腰间刀柄,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
牛冉察觉到气氛不对,他那张肥脸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一拍桌案。
“反了!都反了!给我拿下林冲!”
他厉声喝令。
“拿下你娘的头!”
一声暴吼,鲁智深早已按捺不住,手中禅杖卷起一阵恶风,横扫而出!
“砰!砰!”
两名最先扑上来的亲兵,如同两个破麻袋,被直接砸飞出去,狠狠撞在厅中廊柱上,骨断筋折,眼看是活不成了。
另一侧,寒光一闪!
武松不知何时已经拔出双刀,刀光快如闪电,只一瞬间,第三名刺客的咽喉便多了一道血线,捂着脖子颓然倒地。
混乱之中,周勇猛地从席间跃起,振臂高呼。
“弟兄们!咱们上山,也是被逼无奈的穷苦汉子!凭什么要替这种不把我们当人的畜生卖命!”
他这一声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说得对!反了!”
“干死牛皋这狗娘养的!”
三百喽啰中,当场便有百余人倒戈,他们掀翻了桌案,抽出兵器,转身就和牛皋的那些亲信死士杀作一团。
聚义厅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牛冉见势不妙,转身就想从后门逃窜。
他刚跑出两步,只觉脖颈一紧,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被硬生生提离了地面。
鲁智深一个箭步追上,蒲扇般的大手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像是拎一只小鸡,将他拖回了大厅中央,重重摔在地上。
林冲缓步上前,俯视着瘫软如一滩烂泥的牛冉。
“你说我,是败军之将?”
他脚尖踢了踢牛冉的脸。
“可你,连一场正经仗都没打过。你所有的威风,都只敢用在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
他不再看地上的牛冉,转身面向满厅哗变之后,神情各异的喽啰们。
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从今日起,这二龙山,不再有作威作福的寨主!只有同生共死的兄弟!”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
“林大哥!”
“林大哥!”
刹那间,数千人的呐喊汇成一股洪流,从聚义厅喷薄而出,声震整个山谷,久久不息。
林冲抬起手,平息了众人的呼喊。
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打开粮仓,把所有粮食分给山下的百姓!放出所有被囚禁的人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旧有的律法牌匾。
“焚掉所有旧律!”
他看着众人,看着山外。
“我们要建的,不是一个匪窝。”
“是一座,能让天下义人昂首挺胸活下去的城!”
夜幕降临,山寨之内灯火通明。
几名汉子将刻着“克扣钱粮者死”、“违逆寨主者死”的木制律牌投入火堆。
烈焰升腾,将那些扭曲的字迹,连同旧日的黑暗,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