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北岭方向猛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整座柳家寨的地面都随之颤抖。
塌方了!
三名清晨入坑的矿工,被活活埋在了深坑里。
柳断江拄着巨斧赶到,看着那不断滑落土石的坑口,只露出的青铜面具下的那只眼睛,不带一丝温度。
“封洞!”他断然下令,“活人不能陪死人埋!”
人群中爆发出绝望的哭嚎。
就在族人准备搬运滚木封死洞口时,一道身影悍然冲上前。
“我能救!”阿蛮高声大喊,声音盖过了悲泣,“但需要一人引路!一个能从岩壁回音里辨别空腔的识地脉者!”
全场死寂。
人群分开,一个满脸煤灰,身材矮小的汉子默默走出。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他拾起地上一柄铁锤,走向坑边。
柳含烟快步走到阿蛮身边,低声急促道:“他是石工六,聋哑人。他家祖辈三代都是寨里的凿山匠,能听懂地下水的声音。”
阿蛮与石工六腰缠绳索,被缓缓缒入漆黑的坑道。
火折子的微光只能照亮身前三尺,空气里满是呛人的尘土。石工六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另一只手握着铁锤,极有韵律地,一轻一重地敲击着。
他闭着眼,整个人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
忽然,他猛地睁眼,转身朝着左侧一面巨大的石柱,狠狠拍了三下。
阿蛮瞬间会意。
“敲这里!”他朝洞口上方大吼,“集中敲击这根石柱旁边的区域!”
上方的族人依言而行,数十柄铁锤同时砸下。
共振之下,那根巨大的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簌簌松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被硬生生震开。
深入百步,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困的三人。一人已经没了气息,另外两人尚存。其中一个伤势最重,肋骨断裂,刺穿了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阿蛮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钢针。
此物,正是按林冲所授《外科要略》所制,出发前,已在沸水中蒸煮了半个时辰。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囊烈酒尽数淋在自己手上,然后取出一枚最细的钢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伤者胸侧。
一股暗红色的积血,混着气泡,顺着钢针缓缓流出。
伤者剧烈的喘息,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阿蛮再用麻线,以一种奇异的针法,将那道不大的伤口迅速缝合。
柳含烟就站在一旁,她手里拿着一小块炭笔,在一片剥下的树皮上,飞快地记录着阿蛮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她脸上的震惊,已渐渐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钦佩。
当晚,伤者苏醒。
柳断江亲自来到伤者栖身的木屋,他伸手探了探那人平稳的呼吸,又看了看那缝合整齐、并无溃烂迹象的伤口。
他枯瘦的手,在微微发抖。
“此术……从何而来?”他嘶哑地问。
“统帅所授,名为‘续命十三针’。”阿蛮平静回答,“其实并无玄虚,不过是顺应人体脉络,引流疏导罢了。”
老人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青铜面具的一角,露出半边被烈火烧灼得焦黑可怖的面容。
“三十年前,我也想学这样的医术……可来征矿的官兵说,这是妖法,会招来天谴。”
就在寨中气氛稍缓之际,那个名叫青蚨子的流浪医师,正趁着众人为伤者熬药的混乱,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粉末,悄无声息地倒入伙房的米缸之中。
他的动作极快,做完便混入人群,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次日清晨,寨中突然有七八个孩童上吐下泻,浑身无力。
柳含烟立刻警觉。她追查到厨房,抓起一把米凑到鼻尖细闻,一股极淡的、非草木的异样气味钻入鼻孔。她将米粒撒在阳光下,隐约看见几点细微的荧光粉末。
她直接冲到青蚨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米里,是你下的毒!”
青蚨子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冷笑:“九渊会养我十年,岂容尔等山野村夫,勾结二龙山的外贼!”
混乱中,他猛地挣脱,转身就朝寨中的水井扑去,竟是想投井自尽,毁掉最后的人证!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从旁侧猛虎般扑出,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是石工六!
那聋哑汉子双目赤红,死死扼住青蚨子的咽喉。原来,他的一双儿女当年便是死于类似的怪病,他早就怀疑这个来路不明的医师,暗中跟踪了数日。
一番审讯,青蚨子熬不过刑,终于吐露了真相。
沈沧海有密令,命他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柳家寨与任何外来者的合作。若不能得手,便在矿脉深处引爆私藏的火药,制造“天罚”的假象,将整座山寨彻底摧毁。
暴风雨再次降临。
柳家寨的议事厅内,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
柳断江拄着巨斧,立于堂中,他环视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他们骗我们怕火,怕官兵,怕天谴,实则,是想独吞这能炼制神兵利器的火晶石,用它来控制军械,发他们的国难财!”
“如今外有豺狼,内有奸细,我们还要继续当那把头埋进沙里的缩头乌龟吗!”
无人应答。厅内只有风雨拍打木窗的巨响。
忽然,石工六一步步走到厅堂中央。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拳头大小、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火晶石,重重放在中央的石案上。
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开始比划。
他的手势很慢,却无比清晰。他先是指了指石头,又指了指天上的雨水,然后做了一个挖掘渠道,引水冲刷的动作。最后,他双手猛地一合,做了一个爆炸的口型。
此石遇酸液可爆,宜建暗渠,引山泉冲洗提纯。
阿蛮激动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这就是统帅常说的,‘民智如矿,不掘不出’!”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
雷光炸裂的瞬间,清晰地照见寨墙之外的山道上,杜迁率领的二十名骁骑营精锐,已顶着狂风暴雨,列成一道沉默的铁壁。
遥远的二龙山上,林冲正站在一座刚刚落成,名为“匠学院”的院落门前。
他望着里面第一批从各村寨挑选出的学徒,正笨拙而专注地握着刻刀,在木板上刻画着齿轮的雏形。
他轻声开口。
“该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