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那充满恐惧和焦急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林枫因连日摆摊小胜而积累的些许暖意彻底浇灭。
赵建国！
又要动手了！而且这一次，是双管齐下，既要彻底砸掉他们刚有起色的摊子，还要在厂里对父亲下死手！
动真格的？他们之前的手段难道还不够“真”吗？公安、学校、市管办轮番上阵！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林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但他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却异常稳定。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他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
“王浩，别急，慢慢说，具体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林枫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电话那头的王浩似乎也因为他的镇定而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声音依旧压得极低，语速飞快：“我……我没听太全……他们是在厕所隔间里说的，我没敢靠太近……就听到赵鹏得意洋洋地说，他爸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市管办会联合工商、卫生好几个部门，搞什么‘联合执法大检查’……专门盯着文化宫那边……说只要挑出一点毛病，就往死里罚，直接没收东西，还要……还要拘留人！”
联合执法！拘留！
林枫的瞳孔骤然收缩！好狠毒的手段！这是要借官方之手，将他们彻底拍死！
“还有厂里！”王浩继续道，“赵鹏说……说刘福军已经把你爸之前写的那份检查……还有昨天闫书记带人‘闹事’的事情，一起整理成材料，上报给厂党委和上级主管部门了……说你爸……煽动闹事，对抗改革，性质极其恶劣……要……要开除厂籍！”
开除厂籍！
这比优化下岗严重百倍！意味着彻底否定父亲二十年的工龄和贡献，背上一个永远抹不掉的污点，连最基本的退休保障都可能失去！
林枫的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一股冰冷的怒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赵建国这是要斩草除根，不留一丝活路！
“王浩，谢谢你！这个情我记下了！”林枫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你自己小心，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嗯……你……你也小心……”王浩匆匆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林枫站在原地，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时间紧迫！敌人明天就要发动总攻！他必须今晚就做出应对！
联合执法？开除厂籍？
这两条线，必须同时阻击！
首先，是摊子这边。
联合执法，无非是从卫生、执照、占道经营等方面找茬。
卫生？他们现在极其注意，甚至远超普通摊贩，这一点不怕查！
执照？临时摊贩目前本身就是灰色地带，这是最大的软肋！
占道？文化宫后街并非主干道，且陈主任提过“临时疏导点”的概念，或许可以借此周旋？
关键是，不能让他们找到“拘留”的借口！
其次，是厂里。
那份检查！是最大的隐患！父亲当时被迫承认“态度急躁”，但绝没有承认“煽动闹事”！刘福军肯定是歪曲篡改了材料！
必须抢在材料被定性和上报之前，将其推翻或作出有利解释！
闫书记是关键！
思路逐渐清晰。
林枫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转身，飞快地跑回家。
父母还在兴致勃勃地清洗着灶具，讨论着明天的进货量和可能去一中门口试试水。看到儿子脸色凝重地跑回来，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小枫，怎么了？谁的电话？”林建国放下手中的抹布问道。
林枫没有隐瞒，言简意赅地将王浩听来的消息告诉了父母。
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周芳脸上的笑容击得粉碎，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林建国一把扶住。
“开除厂籍？！他们……他们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周芳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林建国也是脸色惨白，身体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开除厂籍，这对于一个把半辈子献给工厂的老工人来说，是比死更难以接受的耻辱！
“爸！妈！别慌！”林枫按住父母的肩膀，声音斩钉截铁，“他们还没得逞！我们还有时间！今晚就必须行动！”
“行动？怎么行动？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斗啊？”林建国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爸！拿起电话！现在就给闫书记打电话！把刘福军篡改材料、歪曲事实、企图开除您厂籍的事情告诉他！求他无论如何，今晚就想办法联系厂里其他老领导、老同志，明天一早必须赶在材料送达之前，去厂党委说明真相！尤其是您那份检查的真实情况！这是唯一的办法！”
林枫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地下达指令。
“我……我说什么啊……”林建国有些慌乱。
“我来说！”林枫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直接拨通了闫书记家的号码。这件事，必须由他来说清楚利害关系！
电话接通，林枫用最简洁、最清晰的语言，将今晚得到的消息和父亲的危急情况告知了闫书记。
电话那头的闫书记听完，沉默了足足五六秒，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王八蛋！赵建国刘福军！他们敢？！无法无天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闫书记！现在需要您帮忙！”林枫抓紧时间说道，“必须明天一早就阻止他们！需要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一起去说明情况！我爸那份检查，当时很多人在场，都知道他只是承认说话声音大，绝不是承认煽动！”
“好！小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闫书记的声音如同炸雷，“我这就打电话！老厂长、老书记、工会的那几个老家伙，我一个一个去请！明天一早，厂党委办公室门口见！我看谁敢开除一个为厂里奉献了二十年的老钳工！”
有了闫书记这把怒火熊熊的老枪承诺，林枫稍微放心了一些。厂里的战线，暂时有了抵挡的可能。
接下来，是更迫在眉睫的摊子问题。
联合执法……林枫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前世模糊的记忆中，似乎就在98年深秋，本地电视台推出过一档关注民生热点的新栏目，第一期好像就是关于“下岗职工再就业”和“城市管理”之间的矛盾的！记者还会进行暗访！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冒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借力打力！利用媒体！
但如何联系记者？记者又会相信他一个高中生的话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林枫的目光再次投向电话。他想起了一个人——文化宫的那位陈主任！他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
陈主任作为文化系统的干部，或许能接触到媒体？或者，他本身就可能对“联合执法”针对下岗职工摊贩有所看法？
这是一步险棋！陈主任的态度不明，万一他和赵建国有牵扯，或者明哲保身，那无疑是自投罗网。
但此刻，林枫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必须赌一把！赌陈主任还有一丝正义感和对下岗职工的同情！
他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纸条上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陈主任略显疲惫的声音：“喂，哪位？”
“陈主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林枫，就是前天在文化宫后街……”
“哦，小林啊，我记得你。”陈主任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么晚有事吗？”
“陈主任，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林枫克制着语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冷静可信，“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明天上午，市管办会联合多个部门，对文化宫后街进行所谓的‘联合执法大检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针对我母亲那个小摊，企图以最严厉的方式进行处罚，甚至可能拘留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陈主任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消息可靠吗？你从哪里听来的？”
“消息来源我无法透露，但绝对可靠。”林枫坚定地说，“陈主任，我母亲摆摊，是因为我父亲被农机厂不公正地下岗，家里实在困难，这一点您清楚。我们摆摊，严格遵守卫生，价格公道，从未与人争执。前天的事情，纯粹是有人指使市管办个别人员故意找茬。”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而且，我记得您前天提过，区里正在研究下岗职工再就业的临时疏导点方案。明天这种针对性的、粗暴的执法，是否符合市里‘优先保障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精神？如果执法过程中再发生冲突，被有心人或者……比如市电视台新开的那档《民生视野》栏目的记者拍到……会不会造成更恶劣的社会影响？”
林枫巧妙地将“电视台记者”这个信息点了出来，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陈主任显然在快速权衡利弊。
许久，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压得很低：“小林，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这件事很复杂，牵涉面可能很广。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也不能直接干预执法。但是……”
他话锋一转：“区里关于疏导点的研讨会，明天上午九点正好在文化宫小会议室召开，我会邀请几位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参加，实地看看情况。至于记者……我不清楚。但你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合法合规经营，保持冷静，不要给对方任何借口。明白吗？”
林枫的心脏猛地一跳！
成了！
陈主任虽然说得含蓄，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会在明天那个时间点，带着“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出现在文化宫后街！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干预和震慑！而且他暗示了“保持冷静，不要给对方借口”，这是在教他如何应对！
“明白！谢谢陈主任！太感谢您了！”林枫由衷地说道。
挂了电话，林枫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这两通电话，耗尽了了他全部的心力。
父母紧张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爸，妈，”林枫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带着希望的微笑，“闫书记答应了，明天一早去厂里保您。文化宫的陈主任，也暗示明天会带人过来看看情况。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林建国和周芳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在短短时间内调度谋划，仿佛看到了主心骨，心中的绝望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
“好！爸听你的！明天咱们就去出摊！看他们能怎么样！”林建国一咬牙，豁出去了。
这一夜，林家无人入眠。
第二天，天色阴沉，秋风萧瑟。
一大早，林枫和父母再次将摊车推到了文化宫后街的老位置。与往日的期待不同，今天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周芳的手有些抖，林建国则不停地四处张望，神色紧张。
只有林枫，面色平静，他将“林记小吃”的横幅挂得端端正正，将食品盒擦得一尘不染，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笔，放在一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上午九点刚过，街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几辆贴着“市管”、“工商”、“卫生”标识的皮卡车和面包车，气势汹汹地驶了进来，车门打开，跳下来十几号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员，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王队长！
联合执法队，来了！
王队长目光凶狠地扫视一圈，瞬间就锁定了“林记小吃”的摊子，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大手一挥：“就是那家！给我围起来！仔细检查！一处都不准放过！”
十几个执法人员立刻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
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周围的小贩和行人都吓得纷纷避让，远远围观。
周芳的脸瞬间煞白，林建国下意识地挡在了妻儿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等一下！”
一个清朗而带着威严的声音从文化宫侧门方向传来！
只见陈主任带着五六位同样穿着干部服、气质不凡的中年男女，快步走了过来。陈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目光扫过那群执法人员，最后落在王队长身上。
“王队长，搞这么大阵仗？这是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呢？”陈主任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王队长显然没料到陈主任会突然出现，而且还带着这么多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连忙赔笑道：“陈主任……您怎么来了？我们……我们这是例行联合执法，整顿市容环境……”
“整顿市容环境是好事。”陈主任身边一位戴眼镜的女干部开口了，她是区妇联的主任，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特别是要贯彻落实市里关于帮助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精神。我听说这条街上有几位下岗工人自谋出路，摆摊维持生计？我们今天过来，也是想实地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什么可以支持和引导的。”
这话一出，王队长的汗立刻就下来了。他接到的指令是往死里整林家摊子，可没说过会有区里的领导来“关心支持”啊！这戏还怎么唱？
“是是是……领导说的是……”王队长点头哈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执法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动作都迟疑起来。
林枫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定。陈主任果然守信，而且带来的这些人分量不轻！
然而，就在他以为危机即将化解之时——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街对面。
后排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一张阴沉的脸。
正是赵建国！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这边僵持的场面，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然后对身边副驾驶座上的人低声吩咐了一句。
很快，一个穿着工商制服、像是小头目的人从执法队伍后面挤了出来，接到指示后，脸上露出一丝狠色，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径直走到林枫的摊车前，无视了陈主任等人，直接厉声问道：
“谁是摊主？你们的营业执照呢？卫生许可证呢？拿出来看看！”
直击要害！执照问题！
这是林枫无法回避的死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枫身上。
陈主任等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问题，他们也无法公然袒护。
气氛，再次陡然紧张！
林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照想好的说辞解释“临时疏导”和“正在办理”。
突然，街角又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一辆贴着“市电视台”标志的采访车，猛地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拿着话筒的女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跳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这戏剧性的一幕——联合执法队、区里干部、如临大敌的摊贩……
女记者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绝佳的新闻素材，立刻对着镜头开始了现场播报：
“各位观众，这里是《民生视野》栏目组，我们现在位于文化宫后街。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正在进行一次多部门联合执法行动，而区里的相关领导也恰好在现场调研。令人关注的是，执法对象似乎是一位看起来十分朴实的中年妇女摊主。一边是严格执法，一边是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现实困境，这二者之间如何平衡？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当事人……”
摄像机镜头，瞬间对准了脸色惨白的周芳，和那个拿着文件夹、脸色僵硬的工商人员！
赵建国在车里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林枫的心脏，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电视台？！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恰到好处”！
这到底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