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6月11日),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北京城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但紫禁城养心殿的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同时又涌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破釜沉舟般的激流。
光绪皇帝端坐在御案后,脸色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兴奋和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军机大臣拟好、但他亲自反复修改斟酌的诏书稿。这份诏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道谕旨,它将不再是修修补补,不再是头疼医头,而是要向全天下宣告一场翻天覆地的彻底变革!
过去的几个月,乃至几年,《马关条约》的屈辱、公车上书的震撼、康有为一次次通过翁同龢等人传递进来的上书(《上清帝第三书》、《第四书》等)、以及他对帝国积贫积弱现状的痛彻心扉的认识,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汇聚成了他心中不可动摇的决心——变法!唯有变法,才能救大清!唯有变法,才能摆脱“亲爸爸”的控制,真正做一个有为的君王!
时机似乎也到了。慈禧太后在光绪的多次“恳切”请求和翁同龢等帝党官员的周旋下,终于“点头”了,同意皇帝“试行变法”,她自己则“移居颐和园休养”。(当然,这“同意”背后有多少是真正的放权,又有多少是静观其变、欲擒故纵,光绪心里并非完全没数,但变革的渴望已压倒了一切顾虑。)
此刻,光绪深吸一口气,拿起朱笔,在那份诏书的最后,郑重地、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生命力量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捧起那方“皇帝之宝”的玉玺,这一次,他没有丝毫颤抖,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稳稳地盖了下去!
“发!” 光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很快,这道名为《明定国是诏》的诏书,通过电报、驿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下了一颗巨型炸弹,瞬间激起了惊天巨浪!
诏书的核心意思非常明确:
1. 定调子: 宣布“变法自强”为国家的根本方针(“国是”),所有一切都要为此让路。
2. 表决心: 痛陈时局艰难,不变法无以图存,皇帝本人决心“牺牲一切,矢志改革”。
3. 指方向: 虽然具体措施后续再发,但明确指出了要学习西方,培育人才(兴学堂)、发展经济(修铁路、开矿)、整顿军事(练新军)、鼓励言论(广开言路)。
“百日维新”的序幕,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养心殿仿佛成了大清帝国的“改革总指挥部”。光绪皇帝像换了个人似的,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和魄力。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看慈禧脸色的傀儡了,他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 废八股! 诏令下达:科举考试废除害人无数的八股文,改试策论,考察实际学问!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天下数百万孜孜矻矻钻研八股的读书人瞬间炸锅,怨声载道,但也让无数有新思想的士子拍手称快!
· 办学堂! 下令各省广设中小学堂,京师创办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作为新式教育最高学府。派遣学生出国留学。
· 奖励实业! 颁布一系列章程,奖励发明创造,鼓励民办企业,修筑铁路,开采矿产。
· 裁撤冗衙! 雷厉风行地裁撤了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等一批重叠臃肿、无事可做的闲散衙门。这直接砸了无数官僚的铁饭碗,引发了官场的巨大恐慌和强烈抵制。
· 广开言路! 允许士民上书言事,各级官员不得阻挠。一时间,各种建议、批评甚至告状的奏折雪片般飞向紫禁城。
· 任用新人! 光绪迫不及待地要打破旧官僚体系的束缚。他牢记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虽然碍于规矩不能立刻授予高官,但他想方设法:破格召见康有为(终于见到了!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君臣相谈甚欢,康有为的滔滔不绝让光绪更加坚定了变法的信心),任命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四人为军机章京(号称“军机四卿”),参与新政,实际上架空了守旧的军机大臣。又赏梁启超六品卿衔,办理译书局事务。
那些日子,紫禁城的灯光常常彻夜不息。光绪仿佛不知疲倦,每天批阅如山的奏章,召见维新官员,颁发一道道改革谕令。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他感觉自己正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正在将垂死的帝国拉出泥潭!他甚至开始憧憬着,一个强大的、崭新的中国,将在他的手中诞生!
珍妃(已晋封为妃)也在一旁默默支持着他,为他整理文书,端茶倒水,分享他的焦虑与喜悦。这段时光,或许是光绪一生中最为充实、最有希望的短暂瞬间。
然而,改革的狂风暴雨,在涤荡污垢的同时,也必然掀起巨大的阻力漩涡!颐和园里,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以慈禧为首的后党集团(荣禄、刚毅、怀塔布等被裁衙门官员)正冷眼旁观,聚集在慈禧身边,不断地煽风点火: “皇上这是被小人(指康梁)蛊惑,要动摇祖宗江山啊!” “裁撤衙门,弄得人心惶惶,官员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尽用些年轻狂妄之辈,把我们这些老臣置于何地?” “老佛爷,再不管管,这大清就要改姓了!”
慈禧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光绪的激进和“独断专行”,远远超出了她“可控范围”的预期。她感觉到,权力正从她手中悄悄流失。
终于,一场直接的、公开的冲突爆发了!光绪因礼部尚书怀塔布等人阻挠部员上书,公然对抗新政,勃然大怒,于七月十九日(9月4日)下旨,将礼部六位堂官(尚书、侍郎)全部革职! 这是对二品高官的集体罢免,震动朝野!
消息传到颐和园,慈禧再也坐不住了!怀塔布的老婆是慈禧的宠信,跑到园子里哭诉。慈禧听完,猛地将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脸色铁青,眼中寒光毕露:“皇帝这是要翻天啊!” 这道罢免旨意,如同一声信号枪,宣告了帝后之间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被彻底撕破!慈禧意识到,不能再“静观”下去了,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收回权力!
就在礼部六堂官被革职的第二天,光绪皇帝收到了一份来自颐和园的、“亲爸爸”的“亲切”邀请。慈禧让他次日(七月二十日,9月5日)去颐和园一同用膳,并“商议要事”。光绪拿着这份看似平常的邀请,心中却猛地一沉!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顿饭那么简单。自变法以来,慈禧从未主动召他去“商议要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因连日亢奋而发热的头脑。他隐约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颐和园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酝酿,即将向他、也向所有维新志士,猛扑过来!这场狂飙突进的变法,难道才刚刚开始,就要面临天折的命运了吗?光绪拿着那份轻飘飘的膳单,手心里却沁出了冰冷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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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评价)
《明定国是诏》的颁布与百日维新的展开,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为激进的政治实践,也是晚清最后一次体制内自救运动的高潮,其意义、缺陷与失败原因同样深刻。
1. 性质与进步意义:
· 一场资产阶级性质的改良运动: 虽然由皇帝主导,但其学习西方政治经济制度、发展资本主义的核心主张,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潮流,是近代中国探索救亡图存道路上的重要一环。
· 思想解放的猛烈冲击: 以空前力度冲击了封建专制制度和文化(如废八股),促进了西方政治学说的传播,启蒙了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其思想解放意义远超洋务运动。
· 光绪个人意志的巅峰体现: 是光绪挣脱慈禧控制、实践其政治理想的最高尝试,展现了他渴望有所作为、挽救国家的强烈意愿和巨大勇气。
2. 失败的必然性(内在缺陷):
· 权力基础极端脆弱: 光绪的皇权并不完整,最高决策权始终掌握在慈禧手中。维新派毫无实权,仅依靠毫无根基的皇帝诏令(“纸上权力”)推行改革,如同沙上筑塔。一旦慈禧翻脸,所有新政顷刻瓦解。
· 策略严重失误,树敌过多:
· 急于求成,缺乏步骤: 在103天内发出上百道改革谕令,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教各方面,摊子过大,速度过快,远超社会承受能力。
· 触犯既得利益集团: 裁撤冗衙、废除八股等措施,直接剥夺了庞大旧官僚和士人阶层的特权和生计,将他们彻底推向对立面,形成了反对变法的强大“利益同盟”。
· 缺乏地方实力派支持: 未能争取到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掌握实权的洋务派地方督抚的支持(甚至招致反感),使改革缺乏地方执行力和军事保障。
· 维新派的政治幼稚: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缺乏实际政治经验,书生议政,理想主义色彩浓厚,对改革的复杂性和残酷性认识不足,过于依赖皇帝,且策略激进(如不断建议“围园杀后”),加速了失败的到来。
· 脱离广大人民群众: 变法内容未能关注农民的土地问题等切身利益,未能发动和依靠民众,使得运动局限于少数官僚和知识分子层面,异常孤立。
3. 帝后矛盾的终极摊牌:
· 变法过程本质是光绪帝党与慈禧后党争夺最高领导权的斗争。光绪的激进改革严重威胁了慈禧的权力和守旧派的利益。
· 罢免礼部六堂官事件,是光绪对后党势力的直接挑战,越过了慈禧所能容忍的底线,成为触发戊戌政变的直接导火索。
4. 历史影响:
· 彻底堵死了改良主义道路: 它的失败证明,在封建专制势力极其强大的中国,企图通过自上而下的温和改良实现富国强兵是行不通的,促使越来越多的人转向革命道路。
· 加速了清王朝的灭亡: 变法失败后,守旧势力全面复辟,清廷更加腐败反动,错过了最后一线改革自救的机会,十年后便在辛亥革命中土崩瓦解。
· 光绪个人悲剧的顶点: 变法的失败,不仅意味着其政治生命的终结,也导致其被长期囚禁,直至郁郁而终。
结论: 《明定国是诏》的颁布,是光绪皇帝和维新派在民族危亡关头进行的一次悲壮冲刺。它展现了巨大的改革勇气和理想主义光芒,但其先天的软弱性、策略的失误和强大的反对力量,注定了其昙花一现的命运。当光绪在养心殿满怀激情地签发一道道新政谕令时,他挥舞的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最终不仅未能斩断旧制度的枷锁,反而深深割伤了自己。百日维新的狂飙,与其说是一场成功的改革,不如说是一次彻底暴露清王朝不可救药腐朽性的“压力测试”。它的失败,宣告了君主立宪道路在中国的破产,也将光绪皇帝本人彻底推入了瀛台的幽暗囚笼。那道来自颐和园的“用膳”邀请,正是这场短暂风暴即将迎来血腥收场的冰冷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