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殿深处偏厅的夜色,像是被人用上好的松烟墨细细研开,浓得化不开。窗外汴京的喧嚣被重门隔绝,唯余殿角十二面水晶屏风折射着数百支长明烛的幽光。空气中漂浮着极淡的苏合香、伽南香、冰片交缠的冷息,清冽提神,却又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凝滞。丝绒地毯厚软无声,吸尽了足音。
蔡攸背对殿门而立,玄色暗银纹常服将他身形衬得挺拔孤峭,仿佛殿中唯一的定海神针。他面前巨大的紫檀嵌螺钿的桌案上,只燃着一盏孤灯。灯台是极简的青玉雕琢成的一滴露珠形状,烛光在剔透玉质中晕开朦胧清辉,堪堪照亮他手边一个雕满鸾凤合鸣暗纹的敞口金漆木匣。
十二位佳人早已各居其位,或坐于铺着银丝竹垫的坐榻,或倚在悬着鲛绡帷幔的暖炕一角,或立在插满雪白山茶的梅瓶旁。梁红玉一身绯红劲装难掩眉宇间的忧色,指腹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鱼戏莲青玉扣冰凉的鱼尾;雪魄冰魂并坐一处,素白衣裙如冰雪堆叠,粉晶双鱼链在清冷烛光下偶尔碰撞出细微脆响;潘金莲独自靠在最角落一根盘龙柱的阴影里,指尖缠绕着天蝎金链尾针,猩红蔻丹映着蝎目幽蓝;王蕴之端坐主位旁紫檀交椅,玉白手指轻搭扶手,虎符簪在暗影中散出冷泽;崔婉翻着随身带的书卷;卢雪晴对着水晶茶瓶里一朵洁白如雪的山茶微微失神;张清婉指尖正捻开一粒药丸细嗅;苏凝玉温婉而坐,眼眸不离身侧趴伏在引枕上、把玩一只纯金打造会自己摇动耳朵的白玉兔灯笼的少女玲珑。
金漆木匣内,并非珍玩珠翠。十二枚玉扣,在烛火下流淌着各不相同的光泽,静静躺在深紫绒布之上。
蔡攸终于转过身,眼神扫过殿中每一张或明艳、或清冷、或担忧、或隐藏着幽思的面庞。那目光沉静得如同穿过千山万壑的月光,不含狎昵,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重量。
“江山社稷,烽火边关,”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殿内激起无形的涟漪,“那铁与血的担子太沉太重,该我扛的,我自会顶天立地地去扛,砸穿了骨头也咬牙不吭一声。”他顿了顿,目光拂过她们,如同最珍重的承诺:“但这座殿里的…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是要用命护着的一方净土。外人刀兵血火是死是活我管不了那么多,可这里头的每一分安稳,每一缕灯火,每一个我的人——”他的目光在王蕴之鬓边虎符簪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窗外那一点孤悬的月色轮廓上,“无论从前身世飘零,身不由己,陷过泥沼还是染过霜尘……入此门墙,便只剩干净清白的朱砂印!过往如灰烬,从今日起……我们守着同一个将来!”
“梁红玉。”
他径直走向那道绯红身影,唤名直抵人心。梁红玉立刻站直了身体,肩背绷紧,却在他伸出的手掌递到眼前时微微一怔。掌心里,是一枚龙首蛇身、通体赤红的玄火铜符。铜符只有小指长短,入手沉重滚烫如同烙铁。
“此非虎符,无调兵遣将之能。”蔡攸的指尖擦过她指节因握刀而生出的薄茧边缘,将那枚铜符放进她掌心,轻轻合拢她的手指,“是你‘刀锋玫瑰’玉扣中机关的唯一锁钥。若有一日…我不在,”他声音压得极低,只容她一人听闻,如同最炽热的岩浆在寒冰下涌动,“你若心有所定,认定当拔此刃时…以此为信!纵千里血海,我魂灯不灭,定为你燃灯指路!”
梁红玉掌心紧握那枚赤红的玄火铜符,仿佛握住一团不灭的地心烈焰!她那永远紧绷如待发弓弦的肩背,在这一瞬间竟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鼻尖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流撞上磐石!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酸涩,英气逼人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薄薄水光,却又被她仰头狠狠逼退。只余下掌中铜符滚烫的烙印和心底无声奔流的暖意。
蔡攸已转身走向双生并蒂莲。
雪魄与冰魂同时抬起微垂的头。蔡攸张开双臂,并未选择任何一人,一手一个,稳稳地握住了她们缠绕在腕间的粉晶双鱼链坠——那两条首尾相缠、难分彼此的鱼儿。
“世人笑说双生痴缠不祥,悖逆人伦……” 他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肃然,目光掠过姐姐雪魄眼底深藏的忧虑与冰魂眼中不驯的火苗,“于我眼中,这千丈寒潭、万丈红尘…本就颠倒混乱。你们是这混乱尘世给蔡攸的…唯一一双清晰的倒影,相互映照,永不蒙尘!”他的指尖在粉晶冰凉的鱼鳞纹路上划过,眼神深处带着近乎信仰的偏执和坚决:“此生路艰险凶危,纵使天意不许同行,你二人亦须形影相随!记住我的话…只要影子还在,人……就散不了!”他几乎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承诺,那是一种不顾天意人命的偏执守护。
冰魂眼中那点不驯的火焰骤然被点亮,随即又猛烈地翻涌成一股巨大的酸涩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伪装!她别过脸,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粉晶珠子,无声而迅疾地砸落在自己月白的裙裾上。一旁雪魄的手紧紧回握住被蔡攸温暖大掌包裹的链坠位置,冰玉般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悄悄伸过去,覆盖住妹妹因激动而微颤的手背,两双手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无声的共振与慰藉。姐姐眼中的寒冰也彻底碎裂融化,泪光如星。
“潘金莲。”
角落里那道妖娆的红影微微一僵,缠绕金链蝎尾针的手指顿住。蔡攸没走近,隔着三步距离站定。他手中没有拿出玉扣,却执起一根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的长香——那香如女子小指般纤细,漆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暗金色泽。
“世人眼中你是毒罂粟,蛊惑人心,沾之即死。”他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今日我赠你‘涅盘香’一根——取自西域地心硫泉焚石下千丈的炎心木髓。”他手腕微抬,将那根冰冷的、散发着极淡硫磺气息的漆黑长香朝她虚递过去,“待来日,若你心火煎熬无处可去,就烧了它。烟火会化作一条毒火龙直冲九霄!只要汴京城内望得见这条火龙……无论你在何处火海刀山里挣扎……哪怕是阎王殿前…我都会撕出一条路…把你拖出来!”
潘金莲妖冶美艳的脸庞瞬间煞白!那双勾魂摄魄的媚眼中,所有的风情、算计、危险伪装在顷刻间彻底崩塌、碎裂!震惊如同滔天巨浪淹没了她所有感官!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咯咯作响,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根冰冷的、代表毁灭也可能代表唯一的生路的“涅盘香”,像一柄淬火的匕首狠狠扎入她从未敞开也早已干涸的心湖最深处!一层厚重无比的水雾如同失控的帷幕,瞬间模糊了眼前的金丝盘龙柱、模糊了跳跃的烛火,将那个玄色身影彻底洇开成一片无法触及的晕染。她猛地背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金链缠绕的手腕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喉咙深处即将喷发的、不知是哭泣还是狂笑的呜咽。什么媚骨,什么风情,此刻都不如指缝间汹涌而出的滚烫泪珠来得真实滚烫!
王蕴之:
他行至主位旁,未开口,只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极整齐的素帛,双手捧予王蕴之。王蕴之展帛,上面无一字,只有一方鲜红如血的朱砂印痕——是她掌家令印之形!蔡攸的目光与她沉稳如深海的眼眸相交:“家印随你,夫印随我。吾在汴梁…便为卿印下江山。吾若赴北…卿印即我心中……永不陷落的汴梁!”
虎符簪冷光照映着帛书上的朱砂印,她的泪水无声滑落,砸碎在那一点朱砂之上。
崔婉:
蔡攸走到埋首书卷的崔婉身侧,放下一册细绢手抄、边角已磨损翻毛的《李义山诗集》。翻至《无题》页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两句。他低声道:“卿若春蚕吐尽锦帛…便来蚕食我的笔锋刀芒。”轻轻替她拂去书页上不存在的微尘,动作自然如理青丝。
卢雪晴:
“雪晴,”他唤她名字如唤初雪。少女抬眼,懵懂又乖巧。蔡攸自袖中取出一把极其玲珑的、刀鞘上镶七彩宝石的玉柄短匕,仅巴掌长,小巧似玩具。“此为‘玉魄’,利可断发。专斩纠缠不清的‘烦恼丝’。”他将短匕搁在她身旁的山茶花下,语气轻松但眼神郑重:“无论缠上来的…是人是鬼。簪发、削果、斩情丝都好。你用它…我安心。”
卢雪晴抚摸着冰冷如霜的宝石刀鞘,又看看蔡攸,再看看那朵洁白的山茶,眼中迅速积聚起两汪清澈的泪泉,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那柄小刀。
张雪莹:
张雪莹看着他在自己身侧放下的一个黑陶小罐,罐口封着蜜蜡,却透出一股清冽至极的冷梅混合艾草的气息,正是她熟悉的驱邪防疫、避秽扶正的药香。“清婉,”蔡攸声音如同沉静流淌的溪水,“这是你最爱的药汤气味。日后无论身在何方,无论被多深的浊气毒瘴围困……闻到此香……便是我为你辟开的…一片清明。”
张清婉捻开蜜蜡封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眼睫如蝶翅般迅速颤动了一下,强行压抑的眼泪无声涌出眼眶,滴落在小罐冰凉的陶壁上,晕开点点深痕。那熟悉的药香此刻沁入肺腑,化作一股直抵心房、驱散所有漂泊惶恐的暖流。
苏凝玉与玲珑:
最后,他走到苏凝玉与玲珑身前。目光落在依偎着母亲、仍醉心于摇耳玉兔灯的少女身上。
“玲珑。” 他唤她名字,声音里带上了一贯少有的松弛与温度。
玲珑闻声抬头,手中玉兔灯盏耳朵犹自摆动。一双亮晶晶的、毫无阴霾的星眸望向他,满是好奇与信赖。蔡攸看着她,眼中冰封的暗沉被这纯粹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一角。他探手入怀,取出之物却非匣中玉扣,竟是一对以极细金丝穿就的、小巧到令人惊叹的白玉摇铃。那对铃铛不过珍珠大小,玲珑剔透,雕成并蒂莲花苞形状,栩栩如生。
“给雪奴儿戴着玩?”蔡攸将这对小巧精致的玉铃铛轻轻放在玲珑摊开的掌心里。莲花苞温润生凉,在她指尖滚动。玲珑先是惊喜地睁大眼睛,随即却又犹豫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玉铃铛,小声道:“可是…雪奴儿太淘气了…会把它摔坏的…”她爱惜地握紧了那对铃铛。
蔡攸微微弯下腰,视线尽量与少女平齐(这在他是极其罕见的举动)。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玲珑单纯的脸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温柔,如同对至宝珍重许下的誓言:
“铃脆如心声,玉贞似卿魂。摔破了…我再为你寻。”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一点那精巧的玉铃铛,语气轻缓却字字千钧,“雪奴儿碎玉…不过一堆尘粉。可若这世上…有人胆敢伤你分毫…碎我的骨头…也再难补全一颗心。”最后几字,几乎是碾碎了从唇齿间溢出。
殿内原本或低泣或无声的众女皆被这最后一句震撼,齐齐屏息,将目光投向这一角。
少女玲珑懵懂地看着他,那双纯澈无瑕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并未全然理解他言语中的沉重分量,却也感受到了那份超乎寻常的珍视与保护。一股暖意伴随着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她猛地扑过去,不是抱蔡攸,却是紧紧抱住了母亲苏凝玉的手臂,把小脸埋在母亲温软的臂弯里,掩饰住自己突然涌上鼻尖的强烈酸涩和眼中瞬间凝结又滴落的泪珠。她的眼泪滚烫,打湿了苏凝玉素色的衣袖。
苏凝玉反手将女儿更紧地搂住,另一只手却无比郑重、几乎带着某种虔诚地,轻轻接过了女儿掌心那对冰凉温润的白玉莲花铃铛。她抬眸看向蔡攸。这位始终温婉沉默的女子,眼中早已蓄满了晶莹的泪光,泪光下是汹涌激荡的无言感激、震撼与一丝因那份珍重誓言而生出的、足以支撑她走过任何黑暗的坚韧力量。那泪珠沿着她端庄清丽的脸颊缓缓滑落,却折射着烛火的光芒,如同最珍稀的宝石。
蔡攸直起身。
十二面水晶屏风反射跳跃着殿内每一处角落的光影和泪痕。
殿中的烛火明明燃烧得平稳,却不知为何,投映在每一双含泪带笑的明眸中的光晕,都在微微摇曳、荡漾。如同承载了太多沉甸甸的情愫与承诺的心房,终究抑制不住那无声的震颤。沉香殿深处,水晶屏风无声流转,映照着十二张泪痕未干的容颜,折射着十二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的柔光,久久未歇。窗外无月,星光黯淡,唯有殿内烛火如豆,燃着寸寸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