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的残冬,一股比塞外寒风更加刺骨的寒意,伴随着八百里加急的丧报,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应天府。岳家军在朱仙镇全军覆没、统帅岳飞及其子岳云、大将张宪、牛皋等尽数殉国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帝国的心脏炸响。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死寂。驿马冲入城门,信使滚鞍落马,嘶声哭喊出那句“岳元帅……全军尽殁了!”时,朱雀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仿佛瞬间被冻住。随即,恐慌和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京城。茶楼酒肆间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啜泣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岳元帅没了?”“这怎么可能?!岳家军怎么会败?”……疑问、恐惧、悲伤,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每一个人。很快,确认的消息如同雪片般传来,细节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残酷。街头开始出现自发披麻戴孝的百姓,有人当街焚香烧纸,祭奠心目中的英雄;更有甚者,在曾经传唱岳家军捷报的说书场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种无声的愤怒,在悲恸的冰层下悄然涌动,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皇城和那座显赫的秦王府。
皇宫大内,养心殿中,年幼的皇帝赵谌闻报,手中的玉如意“啪嗒”一声掉落在金砖地上,摔得粉碎。他小脸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尽管太傅事先曾多次教导他帝王应有静气,但“岳飞殉国、全军覆没”这八个字的冲击,远非一个孩子所能承受。他惊恐地看向珠帘之后,声音带着哭腔:“母后……岳、岳元帅他……”珠帘后的朱太后和惠太后,亦是面色惨白,双手紧握,指甲几乎掐入掌心。她们深知,这不仅仅是损失一员大将、一支军队那么简单,这动摇了国本,击碎了南渡以来艰难凝聚的人心和士气。
真正的风暴,在次日的常朝上爆发了。文德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龙椅上的小皇帝惶惶不安,御阶下的百官,则分明划为了无形的阵营。
左相秦桧率先出列,他面容沉痛,语调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冷静”:“陛下,太后娘娘,岳鹏举轻敌冒进,孤军深入,致有此败,臣……痛心疾首!然,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军民,追究败军之责,以正国法!” 他巧妙地将“败军”的责任,首先引向了岳飞本人的“轻敌冒进”,试图引导舆论。
“秦相此言谬矣!” 右相张浚再也按捺不住,须发皆张,厉声打断,“岳鹏举忠勇冠世,人所共知!其部孤悬塞外,粮尽援绝,苦战殉国,何来‘轻敌’之说?!倒是这后勤补给,为何迟迟不至?枢密院调拨文书,户部转运堪合,缘何成了空文?幽州至朱仙镇不过数百里,为何粮道屡遭劫掠而援军无人?此中蹊跷,若不彻查,如何对得起两万忠魂?!又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直接指向了问题的核心——那致命的后勤缺失。
秦桧面色不变,淡淡道:“张相岂不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乃为将者本分?岳飞急于求成,不顾实际,已犯兵家大忌。至于粮饷转运,北地新复,虏骑肆虐,道路艰险,岂是易事?枢密院、户部已是竭力筹措,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莫非张相以为,是朝廷有意断岳将军粮草不成?” 他轻飘飘地将责任推给了“客观困难”,并反将一军。
“你!” 张浚气结,胸膛剧烈起伏。支持张浚的官员纷纷出言,要求彻查后勤,严惩渎职之辈。而依附秦桧的官员则引经据典,强调岳飞“违制”、“浪战”之过。双方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演变成全武行。小皇帝手足无措,只能频频看向珠帘。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之际,一个平静却蕴含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够了。”
全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御阶之侧,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摄政王蔡攸身上。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古井寒潭,扫过争辩的双方,最终落在虚空处,仿佛在审视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岳鹏举,国之柱石,忠勇性成,此役奋勇杀敌,力战殉国,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蔡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定下了基调——肯定岳飞的忠勇。这暂时安抚了主战派和民心。
他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沉痛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终致倾覆,此诚为千古憾事!岳飞身为大将,未能持重,确有失察之过。” 这轻轻一笔,将“轻敌”的责任象征性地扣在了岳飞头上,给了秦桧一党一个台阶。
紧接着,他展现了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担当”和“手腕”:“然,败军之责,非止于前敌。后勤辇重,关乎数万将士生死,竟至于此,枢密院、户部、乃至河北东西路转运使司,难辞其咎!”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相关衙门的堂官,那些人顿时汗流浃背。
“着即!” 蔡攸的声音陡然转厉,“罢黜河北都转运使赵不尤 之职,交三法司勘问其督粮不力、贻误军机之罪!枢密院副使、户部侍郎等相关官员,罚俸降级,戴罪履职!务必深究环节,厘清责任,给天下一个交代!”
这一手“弃卒保帅”玩得极其高明。既严厉处罚了几个级别不算太低、足以平息部分民愤的“替罪羊”,显示了朝廷“追究责任”的态度,又保住了真正核心的决策层和背后的运作体系。秦桧低下头,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知道,风波的表层即将过去。
最后,蔡攸做出了安定人心的安排:“追赠岳飞为鄂王,谥‘忠武’,配享太庙。岳云、张宪、牛皋等殉国将领,皆从优追赠,厚恤其家。阵亡将士,着各地官府妥善抚恤,立祠祭祀。” 他略一沉吟,加重了语气,“另,敕令工部、礼部,于京师择地,特建‘功德祠’,将张叔夜、种师道、宗泽、徐宁,及此番殉国之岳飞、岳云、张宪、牛皋等所有为国捐躯之文武英烈,一并入祀,四时祭享,万世瞻仰!以彰忠烈,以励来者!”
将岳飞与之前祭祀的抗金英烈并列,并进入由国家建立的最高规格的“功德祠”,这无疑是对其忠烈最高的肯定和褒奖,极大地安抚了军心民意。朝堂之上,无人再能反驳。
退朝之后,蔡攸在秦王府书房单独召见了张浚。屏退左右后,蔡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德远,今日之事,不得已而为之。岳鹏举……可惜了。” 张浚老泪纵横:“王爷!鹏举他……死得冤啊!” 蔡攸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冤与不冤,青史自有公论。然,眼下局势,北伐不得不停。幽云新附,人心未固,精锐折损,亟需休养生息。耶律大石那边,需速去指令,稳固防务,以防金虏反扑。” 张浚深知这是现实,含泪领命而去。
而在遥远的幽州前线,北伐大都督耶律大石接到噩耗后,独自在帅帐中坐了一夜,帐外亲兵听到帐内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次日,他眼中布满血丝,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他深知,岳飞部的覆灭,意味着战略进攻的终结。他立即下令:全军转入守势,加固幽州及各要塞城防,向居庸关、松亭关等隘口增派兵力,广布烽燧,深挖壕堑,采取彻底的守势。同时,派出大量游骑,严密监视云中方向金军的动向。曾经意气风发、准备直捣黄龙的北伐大军,至此转入战略防御,轰轰烈烈的北伐,事实上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
岳飞的死,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帝国的辉煌与伤痕,忠勇与权谋,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碰撞。功过是非,在朝堂的博弈中被暂时定义,却在无数百姓心中,在幽幽的北风里,在即将矗立的功德祠的香火中,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沉淀与传承。帝国的车轮,在溅满了英雄鲜血之后,带着沉重的负荷,驶向了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