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工业区三号厂房的地基在春雨里泛着潮气,齐铁军握着游标卡尺的手背爆起青筋。东德机床的润滑管路正在渗油,淡黄色的20号机械油顺着地沟流向墙角的防汛沙袋,把安全生产的标语泡得字迹模糊。
轴向跳动超差三丝!质检科长老周摘下老花镜,在晨光里抖着刚打出来的检测报告。五台连夜改造的柴油机在测试台上震颤,墙上的马赛克挂钟指向六点十五分——距离香港永丰的技术代表到场还剩四十五分钟。
赵红英踩着积水冲进车间,深蓝色涤纶西装沾着码头晨雾。她甩开试图阻拦的保卫干事,将盖着省机械厅钢印的公差表拍在德国进口的蔡司三坐标测量仪上:老齐,王处长特批的临时认证!
齐铁军没接那张公文纸,反倒把卡尺卡进缸体导管的散热槽。上个月从广交会运回的英国bS标准手册摊在工具箱上,他昨夜用红蓝铅笔圈出的公差参数正在晨风里翻页。
按这个标准改,主轴承座的壁厚要减薄两毫米。他沾着油污的食指戳向公差表末尾的备注栏,但东德机床的刀架补偿值......
车间大门突然被推开,沈雪梅拎着医药箱逆光站在台阶上。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铝饭盒,目光扫过满地油污时皱了皱眉:厂区排水沟检出机油残留,防疫站的人正在取样。
赵红英抓起抹布擦三坐标仪的操作台,德国精密仪器映出她眼下的乌青:沈大夫,劳烦跟防疫站说我们正在换装环保型切削液。她说话时,香港永丰的奔驰车已经拐过厂区大门,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惊飞了榕树上的麻雀。
齐铁军突然按住即将启动的测试台。润滑管路的渗油速度比昨夜快了0.8秒\/分钟,这让他想起去年在洛杉矶调试奥运场馆钢结构时的应力形变征兆。沈雪梅的医用镊子正夹着棉球给他清理手上的油污,棉絮突然挂在卡尺的刻度线上。
测试延后半小时。他抽回手时扯断了棉絮,转身抓起苏联技术译文的复印件。陆文婷用红笔标注的轴承参数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和东德机床说明书上的数据相差0.005%。
香港代表团的皮鞋声在走廊响起时,赵红英已经换上广交会参展时的圆头牛皮鞋。她将合资协议摊在铺着绿绒布的谈判桌上,永丰船运的LoGo在晨雾里泛着铜版纸特有的光泽。
齐先生,我们的船用发动机需要百分之百符合bS标准。永丰的技术总监用镀金打火机点着雪茄,烟圈飘向车间顶棚的排风扇,特别是曲轴箱体的动态平衡......
齐铁军突然举起那叠苏联译文:你们提供的英国标准里,主轴颈跳动公差比ISo标准放宽了十五微米。他手指划过协议附件里的技术规范,这样的设备装在远洋货轮上,遇到台风容易引发......
齐工!赵红英在桌下踢他的工装靴,人造革桌面被震得摇晃起来,永丰承诺包销三年产量。
沈雪梅的医药箱突然摔在地上,听诊器磕碰出清脆声响。她弯腰捡拾时瞥见协议第七页的小字条款——技术改良需经永丰专利事务所授权。防疫站的人正在窗外抽取排水沟样本,玻璃瓶里的机油泛着彩虹色的光晕。
测试台重新启动的轰鸣声盖过了谈判桌上的交锋。齐铁军盯着数显屏上的振动波形,发现与bS标准差异最大的频段,竟完美契合陆文婷标注的异常参数。老周突然指着地沟惊叫:润滑油起泡了!
永丰总监的雪茄灰落在技术规范上,烫穿了bS标准代码。赵红英抓起电话要拨蛇口消防队,却听见齐铁军对着振动数据冷笑:这不是设备问题,是有人故意调换了润滑油型号。
沈雪梅的医用剪刀突然剪断了润滑管。泛着诡异泡沫的机油喷溅在合资协议上,把永丰船运的LoGo染成浑浊的黄色。防疫站的人冲进来时,齐铁军正把不同批次的油样倒进清洗剂空罐——二十天前从省石化公司进的货,标签上的运动粘度参数被人刮去最后一位小数。
赵厂长,立即停产!防疫站主任的橡胶靴踩在油污里打滑,这批油料含有超标的氯化石蜡......
永丰代表团起身离席的声音被测试台的异响淹没。齐铁军看着数显屏上飙升的振动值,猛然想起三个月前海关仓库那个别着金星钢笔的身影。沈雪梅抢过技术规范,指着附录里的润滑油标准:bS245要求的是环烷基油,但这批货......
赵红英的圆头皮鞋突然踹翻了谈判桌。她抓起那瓶问题油样冲向车库,的确良西装的后摆扫落了墙上的安全生产奖状。齐铁军追出去时,看见她驾驶的上海牌轿车正碾过满地木棉花冲向码头——那艘载着合格油料的货轮,此刻应该刚过虎门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