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那条油光水亮的水磨石长廊,在东北初冬的寒气里僵得像块青铁。走廊深处解剖实验室的门框顶嵌着黄铜校徽齿轮标,冰凉的金属边被穿堂风飕出霜花子。王海裹着件黑棉猴缩在长条木椅里,裤管右边空荡荡悬着,断腿套在油黑的铁筒座圈里冻得梆硬。他左手死抠着铁圈棱子,指甲盖煞白泛青,盯着墙皮剥落处露出的旧报纸糊层——1976年批林批孔社论标题像爬满墙壁的死蝇。
齐铁军肩抵着冻白的暖气片立着,肋侧吊着的残臂裹在油污发亮的破絮里。他那只还能动的左手垂在褪色卡其裤侧,指节冻裂的血口子凝着紫黑痂。暖气片上烤着的铝饭盒盖子“滋滋”响,化开的冰水混着窝头渣在盒底积成浑浊的汤。陆文婷裹着灰蓝粗呢子大衣在门里跟白大褂低声说话,俄语词儿夹着“神经束”“脉冲耦合”的字眼冰粒子似的砸在过堂风里。
老张头缩脖子蹲在长椅另头,脚边帆布袋口露着亮锃的钢关节头。他皴裂的粗手在膝头搓着烟末,烟纸却被穿堂风卷着拍在剥落报纸的旧标语上:“…必须坚持无产阶级…”,后半截被痰渍糊得黢黑。
钢叉探髓
解剖台冷钢的光亮得晃瞎眼。王海裤管撸到大腿根,断茬口红肿的肉芽在无影灯下突突跳,边缘结着黄脓痂。白大褂戴上胶皮手套,镊子尖沾着碘酒划开脓痂皮,脓血混着碘液淌下来,滴在钢制接骨杯托沿上,洇进卡榫缝里。陆文婷把那份俄文图纸复印件摊在器械车角,红蓝铅笔圈出“神经束微电流耦合”的图示,图纸边缘的俄文批注印着“实验性风险(高)”。
“哈尔滨电机厂的玩意儿!”老张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黑铁疙瘩放上台面——钢骨关节中心嵌着几片亮铜电极片,线头裹在硬化胶皮管里。白大褂接过连接导线,线头带着铜叉,叉尖闪着刺目的寒光。
“忍着点,”白大褂声音被口罩捂得发闷,“电刺探神经感应区。”镊子夹着酒精棉狠狠压上创面边缘裸露的嫩肉!王海喉咙咕隆一声,下颚骨咬得棱子暴起!铜叉尖就在此时猛地扎进肉膜下神经丛!“滋——嗡!!!”铜叉连着的示波器荧光屏猛地炸开一片惨绿乱纹!王海全身触电般反弓!后脑勺“砰”地砸在钢头枕上!铁箍里的半截残腿像离水的鱼疯狂扑腾!座圈铁筒砸在钢台面哐当作响!
陆文婷铅笔尖狠狠戳在俄文图那行“阈值微调”上:“电压太高!调低!”
铜叉再次探入时,王海眼珠血丝炸裂!示波器绿线刚蹿起个尖峰,他半截残腿猛地向内拧成个诡异的麻花!股骨断茬在皮肉下顶出尖锥般的轮廓!“停…停手!”沈雪梅从门后扑过来攥住白大褂手腕,指节压着他静脉管突突跳!她膝头那本卷了边的《临床神经学手册》啪地摔在血水横流的钢台沿,摊开的内页“截肢后幻痛神经电位”的图表被脓血浸透字迹。
冻土刨食
工大后墙根废料场荒得挂霜。报废的苏式机床骨架埋在冻土里,露着锈红内脏。赵红英的解放卡车轮胎碾过结冰的煤渣路,停在堆满灰白铸件的废铁山前。她跳下车厢,解放鞋踹开半扇耷拉的铁皮门,铁锈渣簌簌落进脖领。仓库深处几个穿蓝布棉猴的老工人正用气割枪燎一块钢锭,火焰蓝芯子舔着暗红铁水往下淌。
“废品站老孙头呢?!”赵红英哈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柱子。
“扒铁路道钉去啦!”蹲着磨锉刀的老头头也不抬,“东门货场那截荒轨,道班刚换下的旧货!”
东门货场枕木垛子冻得像铁桩。赵红英踩着冰碴子扒开积雪,乌黑油亮的旧道钉七歪八扭半埋在冰里。她拔出根尺把长的弯道钉,钉帽磨得锃亮如镜。钉身残留的锈红渣滓里渗着亮晶晶的冰晶。铁锤砸开冰壳,冻硬的道钉戳在麻袋底哐啷响。麻袋堆满小半车斗时,天色已暗成钢蓝。铁轨尽头荒草稞子里忽然亮起手电光柱,几个穿蓝棉袄的人影晃着逼近,骂骂咧咧的东北土腔混着风声刮过来:“…他娘的小偷…扒道钉…抓贼啊!”
解放车引擎骤然咆哮!车轮在冰面打滑甩出泥龙!车尾灯像两点鬼火扎进荒原夜色。
髓芯冷焰
解剖实验室窗玻璃结了厚霜。沈雪梅哈气在玻璃上融开个小洞。洞外哈工大主楼顶尖的红星隐在夜雾里,寒光像淬火的钢钎。实验室里示波器暗着,老张头带来的关节电极浸在酒精盘里。陆文婷的钢笔悬在俄文图神经耦合区,笔尖颤抖。白大褂摘下眼镜揉着眼窝,鼻梁压出两道深痕。
门外冷风猛地灌进来,赵红英裹着寒气冲入,帆布包砸地溅开冰屑。包口滚出十几根粗重道钉,钉帽在惨白灯下闪冷光。“道班旧道钉!硼钢的!”她抓起一根戳在解剖台沿,钢尖蹭开台面绿漆露出银白底子,“锰钢芯!比咱大连那批杂质少!”
“杂质少顶屁用!”老张头嘶声,冻裂的粗指抠着关节电极胶套缝,“神经那玩意儿金贵!得用软料!这铁疙瘩扎进去不跟捅刀子一样?!”
“扎深了是刀子,”陆文婷忽然插话,俄文图纸被她唰地翻到末页——被折在后面的半页泛黄笔迹露出来,字迹是更潦草的俄文:“…表层神经可尝试高频冷激,高频信号可短暂麻痹疼痛传导…”她猛地抬头,眼睛死盯那些冷钢道钉!“用高伏电极直接刺激表浅神经末梢区!高频瞬闪!避开深髓!”
白大褂惊得口罩滑下:“这招用在狗身上都疯过三条!”沈雪梅手里的手册捏得纸页破裂:“高频冷激损伤是不可逆…”
“总比烂死在炕上强!”王海嘶哑的声音像破锣刮锅台。他眼珠子瞪着天花板霜花,空裤管兀自微微颤抖。“扎!”
冰冷的镊子再次探进创口边缘。高频治疗仪的鳄鱼夹咬上道钉尾端。当锉亮的钉尖缓缓贴上嫩红肉芽的瞬间,示波器猛地调至高伏档!“滋——!”短促刺耳的蜂鸣!钉尖击穿空气爆出惨蓝电火花!火花没入创面瞬间——王海整条残腿像被万吨水压机砸中,朝上猛弹!钢接骨座圈与铁台面的撞声响彻房间!但示波器上的绿波峰只爆出个极陡峭的尖峰,随之迅速坍缩成一条死寂的平线!
王海喉咙里“咯”一声哽住,绷紧的腿肌骤然瘫软如泥!只有胸口剧烈起伏如破风箱。
“神经锁死了!”白大褂声音发颤。陆文婷扑到示波器前,铅笔尖划过那道熄灭的绿线:“锁死了传导…能管多久?”
铁锈种子
王海被抬回冰窖似的招待所平房时,断腿垂在担架外像块冻肉。老张头用油布包好那对钢关节头塞进帆布袋底。齐铁军肩顶着王海半边身子往里挪,断臂油絮摩擦门框簌簌掉渣。沈雪梅把铝饭盒搁在暖气片顶,半盒糊汤凝成了冰坨。
后半夜王海被腿根深处凿骨似的抽痛惊醒。钢筒口边缘压着的大腿皮肤惨白发青,创口深处像有铁锯在来回撕扯骨髓。他咬住被角嘶嘶抽气,冷汗浸透枕巾。破窗缝外的月冷光打在墙角帆布袋露出的钢关节头上,寒亮如鬼眼。
哈工大后墙荒料场,赵红英解放车头灯像两柄冰刀劈开黑雾。车斗里半袋道钉冻得粘在车板上。她跳下车拿撬棍狠砸车板,道钉滚落冰碴堆。就在车尾灯红光扫过荒草稞子时——草丛里猛地亮起几道手电强光柱!“偷铁贼!”喝骂声混着脚步声扑来!一道人影窜上挡泥板扒住车门!玻璃被砸得裂纹如蛛网!
引擎猛轰!车轮在冰面刨出深槽!扒车门的人被甩下砸进雪堆。车灯光柱里撞见路口横着的两辆二八加重自行车。几个黑影挥着炉钩子扑向车胎!
撞开烂车架冲上冻土路时,赵红英后视镜里映出荒料场边熄火的伏尔加轿车,车顶那点红亮的烟头像凝固的血痂。车前玻璃上贴着的蛇口工业区通行证在雪光里惨白刺眼。
招待所铁皮烟囱嗡出煤渣。王海那条木住的残腿在清早天光里微微抽跳了一下。齐铁军立在窗边,结霜玻璃被袖口蹭出条雾沟。窗缝外哈工大操场,有学生正踩着冰刀滑早冰,冰刀刮过冰面的声响像锉刀蹭铁。
王海喉咙咕隆着,眼皮掀开缝,浑浊眼珠定在墙角帆布袋口露出的钢关节上。
“装…”一个砂石摩擦的字眼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