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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雪夜漕论

汴京郊外的雪,总比城里来得更烈些。

庆历七年的冬至夜,北风卷着鹅毛雪片,把沈家村的茅檐裹得严严实实。沈老实家那扇糊着旧纸的木窗,早被风雪啃出了几个破洞,寒风呜呜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草屑,打在墙角缩成一团的母子身上。

李氏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八岁的沈砚之烧得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他身上盖着的,是李氏唯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里面絮的芦花早就板结了,挡不住多少寒气。李氏只能解开自己的单衣,把儿子滚烫的小身子贴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焐着他。

“砚之,醒醒,喝点水……”李氏的声音发颤,泪水混着心疼,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结成了冰碴。灶台上的陶罐里,只有小半碗浑浊的雪水,那是她傍晚冒着风雪,从村头井里一点点凿出来的。

沈老实蹲在灶门前,手里攥着半截干柴,却迟迟没往灶膛里送。不是舍不得,是真的没了。家里最后一捆柴,昨天就烧光了,这半截还是他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湿得冒白烟,根本烧不着。他看着妻儿在寒风里瑟缩,烟袋杆在冻裂的泥地上狠狠磕了磕,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他娘,要不……我去求求村头的王地主?”沈老实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哪怕……哪怕借点柴,给孩子熬碗姜汤……”

李氏摇摇头,把沈砚之的头按在自己心口:“别去了。王地主家的狗,比他还凶。上次你去借粮,被他儿子打断了腿,忘了?”她的手抚过沈砚之滚烫的额头,指尖冰凉,“咱儿子命硬,能挺过去的。”

话虽这么说,她的心却像被灶膛里的火星燎着,疼得一阵阵发紧。这孩子自小就跟别的娃不一样。别家娃还在泥里打滚的时候,他就能背《三字经》了;别家娃数到十就卡壳,他却能把家里的几亩薄田收成算得清清楚楚。村里人都说沈家出了个神童,可神童有什么用?一场风寒,就能把这细瘦的小身子骨摧折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沈砚之忽然动了动。

“水……要水……”他喃喃着,眼睛依旧闭着,睫毛上凝着一层细密的白霜。

李氏慌忙起身,想去端那碗雪水,刚站直就踉跄了一下——腿早就冻麻了。沈老实赶紧扶住她,自己跌跌撞撞地扑到灶台边,用破碗舀了半碗水,又哆哆嗦嗦地吹了半天,才敢递到儿子嘴边。

沈砚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干裂的嘴唇终于润了些。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小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冒出些奇怪的话。

“……漕运……不能再这么运了……”

“……分段……设仓……水脚银……定额……”

“……江南的粮,到了汴京,耗损三成……百姓的血汗啊……”

李氏和沈老实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这孩子……烧糊涂了?”沈老实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漕运?那不是官老爷们管的事吗?他一个娃子,咋知道这些?”

李氏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儿子。她听不懂那些话,却听出了儿子语气里的急,那是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沉重,像压在心头的石头。她轻轻拍着沈砚之的背,像哄婴儿那样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好了好了,不难受了,娘在呢……”

沈砚之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的意识,正漂浮在另一个时空的典籍里——那些泛黄的《宋史·食货志》《漕运考》在眼前一页页翻过,江南的粮船在运河里堵成了长龙,官差们在码头敲诈勒索,粮商们在船舱里偷换砂石……那些数字,那些弊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要改……必须改……”他的小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让粮走得顺些……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涩,像被风雪掐断了喉咙。说完,他便又沉沉睡去,呼吸却似乎平稳了些。

李氏看着儿子烧得发白的小脸,忽然想起半年前的事。那天她带着沈砚之去镇上赶集,路过码头,正撞见官差打骂一个运粮的老汉。那老汉哭着说“粮食被克扣了,交不上差要杀头”,沈砚之当时就攥紧了她的衣角,小声说:“娘,他们不该这样。”

那时她只当是孩子的童言,没放在心上。可现在听着儿子梦里的呓语,她忽然觉得,这孩子心里装着的,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沈老实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没读过书,这辈子最远就到过开封府的城门,“漕运”两个字,他只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说是“把江南的粮食运到京城,供官老爷们吃”。可儿子刚才说的“耗损三成”,他却懂——就像他种的麦子,从地里收到家里,要被虫咬、被鼠偷,最后能进仓的,十成里能剩下七成,就谢天谢地了。

“他娘,”沈老实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郑重,“咱儿子……说的那些,是不是……能让种地的人,少受点罪?”

李氏看着窗外漫天的风雪,点了点头:“不管能不能,咱儿子心里,是想着旁人的。”

那一晚,风雪没停。李氏就那么抱着沈砚之,靠在冰冷的墙角,一夜未眠。沈老实则守在灶门前,把那半截湿柴一点点掰碎,借着微弱的火星,试图为妻儿挡一点风。

天快亮的时候,沈砚之的烧终于退了些。他睁开眼,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娘,冷。”

李氏泪如雨下,却笑着摇头:“不冷,娘抱着你,暖和。”

沈砚之没再说话,只是往母亲怀里缩了缩。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梦话,却清楚地记得梦里那些关于漕运的画面,记得那些在寒风里发抖的粮船,记得那些被克扣粮食后绝望的脸。那些画面,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心底最软的地方。

很多年后,当沈砚之站在金銮殿上,手持《漕运改良疏》,向仁宗陈述“分段设仓、定额水脚”之策时,他总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母亲用体温为他暖身的温度,想起父亲蹲在灶门前那声沉重的叹息,想起自己在高烧中喊出的那句“百姓的血汗啊”。

他知道,自己后来走过的每一步,从沈家村的茅檐到汴京的朝堂,从寒门学子到一品宰相,都源于那个雪夜埋下的种子——为官,当护民。护那些在风雪里挣扎的人,护那些在苛政下喘息的人,护着这天下,不再有第二个沈家村的寒夜,不再有第二个在风雪里无柴取暖的母亲。

而那夜他呢喃的“漕运分段可行”,终将在二十年后,成为他亲手推行的国策,让江南的粮船畅通无阻,让运河两岸的百姓,终于能在冬天,喝上一碗热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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