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外之舟停在石碑前的那一刻,云舒便知道,所谓遗忘之地,遗忘的从来不是死者,而是活人对的执念。
石碑无字,剑痕却如活物,在云舒靠近时渗出暗金色的光,像陈旧伤口翻出血肉。那光没有温度,却烫得他眉心印记一阵灼烧——六块碎片在识海内躁动起来,仿佛游子归家,又似囚徒临刑。
你来了。
声音从剑痕深处传来,与云舒七分相似,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白发男子盘坐在倒悬的墓碑上,身前浮着一盏茶。茶汤呈琥珀色,却无香气,仿佛这个概念被他刻意抹去。
他抬眸,金瞳深处是化不开的孤独:我等你很久了,舒儿。
云舒张了张嘴,那声卡在喉间,吐不出。倒是苏瑶上前一步,黑裙在虚无中荡开涟漪,恶念低语在她影中蠢蠢欲动:你不是云澈。云澈在剑痕里,你只是他留下的……一道错题。
白发男子失笑,笑意不达眼底:聪明的女娃。我确实不是他,我只是他怕犯错的那部分念头。他指向墓碑,真正的云澈,在这儿。
碑面应声浮现一行字:
「调和者云澈,陨于寂主历三万七千九百四十二劫,因妄图以调和」
字迹每一笔都在渗血,血珠却不滴落,而是被墓碑回去,循环往复。月白忽然闷哼一声,额间血月印记竟被无形之力拖拽,丝丝缕缕的血色意志被墓碑抽取。他踉跄后退,染血的花瓣从怀中飞出,悬在头顶才堪堪稳住神魂。
此地否定一切外来权能。白发男子淡漠道,你的血月本源,在这里是的。
果然,苏瑶的轮回印也发出哀鸣,灰月表面裂痕如蛛网蔓延。她闷咳一声,暗金色神魂血染黑了裙角。唯有云舒的凡胎之躯,在虚无中站得笔直——他的调和本源被寂主印记包裹着,反而成了此地唯一被允许的。
所以你要的,不是调和者。云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是一个没有力量的凡人,来埋你的错?
白发男子金瞳微亮:听懂了吗?那选吧。
他身前茶盏一分为二,左杯清冽如冰,右杯温润如玉。
左杯忘情,饮下后你立刻获得逆因碎片,修复她的轮回本源,从此永恒无情,万界归一。他指了指苏瑶,右杯回甘,你保留凡胎之躯,以情入道,但需承受因果倒灌试炼——你爹当年就是在此失败,神魂碎成九份。
他指尖轻点,墓碑前的虚空中浮现出云澈当年的影像:男子同样面对两杯茶,选择了右杯,却在因果倒灌中看见妻子被万界怨念撕碎,道心崩裂,剑指苍天,怒斥:有情何辜!
影像定格在云澈拔剑自刎的瞬间,剑气贯穿墓碑,留下那道剑痕。
你的情,只会害死她。白发男子声音里带着蛊惑,选忘情,她活,你活,万界活。选回甘,你们一起死。
苏瑶的黑裙忽然离体,化作人形挡在云舒面前,恶念之音嘶哑:别听他的!他在骗你——忘情不是无情,是不存在!他会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黑裙人形指向白发男子,后者身形微僵,透明了一瞬。
云舒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为何白发男子七分像他,三分像终焉寂主——这执念体不是怕,而是云澈剥离的 恐惧孤独之念 。它因恐惧而渴望无情,因孤独而等待儿子,它才是最该被调和的。
我选第三条路。
云舒割破掌心,将血滴入茶种。那是母亲遗留的最后一点生机,是母爱之印的雏形。茶种在他血中炸裂,生根发芽,藤蔓缠上墓碑,竟在中开出了花。
花是灰白色的,像寂主之泪,却散发着回甘的香气。
白发男子怔怔看着那朵花,金瞳中的冷漠如冰层破裂。他伸手触碰花瓣,指尖开始消散:原来……有情不是错,怕有情才是错。
他看向云舒,目光复杂:你娘藏在你体内的,不止是十块碎片。还有我的之种。
墓碑应声裂开,第七块碎片「逆因」现世。它不是什么钥匙,而是一枚倒转的因果罗盘,指针反向旋转,每转一圈,便有一片花瓣枯萎。
苏瑶的黑裙人形飞身去抓,却被罗盘反噬,险些湮灭。月白的染血花瓣抛出,花瓣触到罗盘的瞬间化为飞灰,却为云舒争取了三息时间。
云舒以凡胎之躯握住逆因。
刹那间,他看见自己的因果线——从出生到母亲消散,从初遇苏瑶到同心之劫。他看见苏瑶为他挡剑,看见月白为他舍命,看见终焉寂主在暗处默默注视。
他忽然抬手,将罗盘按在墓碑剑痕上。
爹,你的错不该由我来埋。他声音嘶哑,该由你,自己收回去。
剑痕与罗盘共鸣,墓碑轰然崩塌,云澈真正的执念——不是白发男子,而是那道剑痕本身——化作金光涌入云舒眉心。金光中传来一声叹息:
「舒儿,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第七块碎片归位,却没有融入识海,而是悬在云舒心口,缓缓逆转着他神魂内所有因果。每逆转一次,苏瑶腕上的那枚血痕就淡一分。
终焉寂主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带着一丝释然:逆因需以为食。你想救她,便要吃掉自己的因果。云舒,你舍得吗?
云舒低头,看着苏瑶腕上正在消散的血痕。
那是他亲手烙下的存在证明,是凡胎之血对抗虚无的印记,也是两人同生共死的契约。
他笑起来,松开手,任由逆因碎片化作流光,钻进苏瑶的轮回印裂痕中。
舍得。他说,因为永不独活,从来不是契约,是本能。
苏瑶的轮回印逆转重生,裂痕闭合,甚至比以前更圆满。而云舒的凡胎之躯,开始从指尖寸寸透明。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茶铺里,见。
身影消散,只余一盏未凉的回甘茶,停在半空。
黑裙人形愣愣接住茶盏,恶念之音第一次带上了哭腔:他……把自己了?
月白沉默,染血的花瓣在他掌心枯萎,却留下一粒种子。
终焉寂主的灰白意志从虚无中走出,金瞳彻底融化成温润的琥珀色。它伸手,点在茶盏上:不,他只是把送给了你们。
而他自己,成了遗忘之地的一部分。
茶盏中,云舒的倒影缓缓睁眼,眉心的灰白印记如茶渍般淡去,却多了一缕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