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三月十六,云阳县城北的监察司公所里,王震正对着桌上的舆图皱眉。案头的烛火晃得他鬓角的疤痕忽明忽暗,李信捧着一叠供词推门进来,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间不见稚气。
“王指挥使,这是城西布庄那个‘货郎’的供词,招了。”李信将纸页摊开,指腹点在“夔州守备府遣派”几个字上,“他每月初一在城外破庙接指令,主要探听咱们工坊的出货量和新军操练次数。”
王震指尖敲了敲桌沿,目光扫过供词末尾的画押:“杨丞倒是耐不住性子了。大人料得没错,李雨农的仇,他记着呢。”他抬头看向李信,语气带着期许,“内监局查了三天,连端三个窝点,彦明你做得周正。”
李信垂手立着,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的短铳——那是余盛特意给内监局配的燧发短枪:“只是还有漏网的。昨天城南菜农说,见过个卖糖的外乡人总打听粮仓位置,今天再找就没影了。”
“不急。”王震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夔州方向,“外监局那边,彦云已经过去了。这孩子比你还小一岁,却比谁都沉得住气。”
此时的夔州府,南门外的“悦来楼”正飘着腊肉香。吴天挑着货郎担穿过熙攘的街巷,竹筐上的拨浪鼓叮当作响。他一身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点,脸上抹了层黄灰,活脱脱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谁也看不出这是安庆军外监局的都监。
“小哥,来块麦芽糖。”酒楼掌柜周明远探出头,递过两个铜板。他是夔州站的站长,说话时眼角扫过街口——两个捕快正盘查过往行人。
吴天接过铜钱塞进口袋,弯腰整理货筐时低声问:“库房的张管事那边?”
“妥了。”周明远擦着柜台,声音压得极低,“给了他五两银子,说军营里这几天在备军粮,大炮运来了二十门,都卸在西校场。还有,绿营的兵丁开始领双份口粮,估摸着快动兵了。”
吴天点头,刚要转身,就见街口的捕快朝这边走来。他拿起一根糖瓜塞进嘴里,含糊着问:“周掌柜,听说昨天抓了个乞丐?”
“可不是嘛。”周明远配合着叹气,“说是给云阳反贼当探子,被杨守备的人逮住,打断了腿扔在牢里。现在城里查得紧,你这外乡人可得当心。”
捕快已经走到跟前,眯眼打量吴天:“哪来的?来夔州做什么?”
“回官爷,小的是万县来的,走街串巷卖些糖食。”吴天躬身递上一块麦芽糖,笑容憨厚,“家里老娘病着,混口饭吃。”捕快接过糖塞进嘴里,又翻了翻货筐,见都是些糖瓜、麦芽糖,骂了句“穷酸”,转身走了。
待捕快走远,吴天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挑着担子绕到酒楼后院,店小二正蹲在墙角喂狗,见他进来忙起身:“吴都监,昨天收买的乞丐被抓了三个,剩下的都不敢动了。”
“换路子。”吴天放下担子,从夹层里摸出几张纸片,“这是西校场附近的布防图,你找机会传给码头的船工,让他连夜送回云阳。另外,去寻几个挑夫,让他们借口给军营送柴,探探骑兵的数量。”
正说着,后院门突然被撞开,周明远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杨丞的亲卫来了,说是要查酒楼的后厨!”
吴天眼睛一眯,迅速走向周明远,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一边吞掉手中还未送出的情报,一边脱下粗布褂子,露出里面的短打,又抓起灶边的围裙系上:“快,把货筐藏起来,我来应付。”他刚蹲下身假装劈柴,几个带刀的亲卫已经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杨丞的副手刘彪。
“都别动!”刘彪拔出腰刀,目光扫过众人,“杨守备有令,严查外来可疑人员。你,站起来!”他指着吴天。
吴天慢慢起身,手里还握着斧头,脸上带着怯意:“官爷,小的是后厨帮工,刚来没几天。”
刘彪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突然伸手去摸他的腰。吴天心跳加速,指尖已经碰到了藏在围裙下的短铳——若是被搜出来,整个夔州站都得暴露。
就在这时,周明远突然喊了一声:“官爷,您看这是什么!”众人转头,只见他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和一张纸条。刘彪一把抢过,见纸条上写着“初十三更,西校场取货”,顿时眼睛发亮:“这是哪来的?”
“刚才在后院墙角捡的,小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周明远脸色发白。刘彪冷哼一声,挥挥手:“把这掌柜带走问话!其他人继续查!”
亲卫们推着周明远往外走,刘彪又看了吴天一眼,见他浑身发抖,不像奸细,便骂了句“滚远点”,带着人去了前院。
吴天待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店小二哆哆嗦嗦地问:“都监,周站长他……”
“他不会有事。”吴天语气坚定,“张管事那边收了钱,会暗中周旋。你现在就去码头,把消息送出去,说清军兵力九千,大炮二十门,骑兵五百,不日将攻云阳。”
当天夜里,云阳的监察司公所里,王震拿着船工送来的纸条,递给刚进来的余盛。余盛看着纸上的字迹,眉头紧锁:“比预想的多了近一倍。没想到清廷和四川总督这么重视我们!这是怕我们成为第二个太平天国,想狮子搏兔把我们提前扼杀。”
“李信还在查城内的探子,吴天那边暂时安全。”王震低声道,“只是夔州现在查得紧,后续的情报怕是难送出来。”
余盛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月色:“彦云能应付。传令下去,让各工坊开始往城里运设备,粮草库加派守卫,李宁和王震的团做好战备。这场仗,躲不掉了。”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三月二十一,夔州西校场。
二十门大炮并排架在土台上,炮身黝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九千绿营兵列成整齐的方阵,旗帜飘扬,甲胄鲜明——虽然大多是些陈旧的棉甲,但数量上足以震慑人心,远远望去像一片黑色的海洋。
中军帐内,副将李开山正坐在主位上。他年过五十,满脸皱纹,下巴上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从二品的武官补服,胸前的狮子图案栩栩如生。他是嘉庆年间的老将,当年平定白莲教起义时立过战功,在绿营中颇有威望。
“诸位!”李开山敲了敲桌子,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总督大人有令,命我等剿灭云阳反贼余盛。此次调集督标、夔州协标共九千精兵,外加五百骑兵、二十门火炮,民夫一万五千,号称五万大军,务必一战功成。”
底下的将领们纷纷附和。参将刘发奎站起身,拍着胸脯道:“李大人放心,一个小小的反贼,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末将愿带本部人马为先锋,三日之内拿下云阳!”
游击将军赵武臣也跟着开口:“刘参将说得对!云阳县城墙低矮,不足为惧。末将以为,应分兵四路,同时攻城,让余盛顾此失彼。”
众将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断其补给,有的说该直接围城困死反贼。李开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夔州守备杨丞身上:“杨守备,你在夔州任职,又与余盛有杀甥之仇,想必对他最为了解。说说你的看法。”
杨丞猛地站起身,双手抱拳,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大人,余盛这反贼,绝非等闲之辈!他占据云阳后,收编流民三千,编练新军,现在麾下有兵丁不下五千人,还有不少火器甲胄。城外有冶炼厂、兵工坊等十几处工坊,日夜赶造兵器、囤积粮草,根基已稳。”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此贼狡猾得很,去年攻取云阳县城时,就懂得用内应。如今云阳县城被他加固过,城外的渡口都建了寨堡。末将以为,此战不可轻敌。”
“哦?”李开山挑眉,“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打?”
“第一,需要拿下云阳渡口。”杨丞快步走到舆图前,指着云阳渡口的位置,“渡口是贼军的补给中转站。拿下这里,外来物资就无法通过水路转运进城里,贼军就成了无源之水。第二,派遣骑兵沿河道巡视,截断贼军的水上通道,并在渡口通往云阳的官道上设卡拦截,断绝他的陆路交通,彻底掐断贼军的补给线,避免持久战。第三,攻城时不可急功冒进,可以先用火炮轰击,看能否轰塌城墙,如若不行,再派步兵蚁附,稳扎稳打,或者实行围城战术,困死贼军。”
帐内安静下来,众将脸上的轻视渐渐褪去。李开山点了点头:“杨守备说得在理。反贼虽少,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确实不可大意。”他站起身,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本将下令:”
“命参将刘发奎率七千主力,围攻云阳县城,务必将余盛困死在城内!”
“命都司周世昌率两千兵马,攻打云阳渡口,拿下后即刻固守,切断反贼补给!”
“骑兵由游击赵武臣统领,游弋于云阳外围,严查过往船只、行人,断绝粮道!”
“通判麻樊留守夔州,督办粮草,确保后勤供应!”
众将领命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帐顶落灰。李开山看着众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捋了捋胡须——他征战半生,对付这样的“反贼”,自认还是十拿九稳。只是不知为何,杨丞描述余盛时的眼神,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当天傍晚,西校场燃起了篝火。绿营兵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一个老兵端着酒碗吹嘘:“想当年我跟着李大人打白莲教,万把人的匪巢都攻下来了,云阳这点反贼算个屁!”
旁边的年轻士兵笑道:“张大哥,听说反贼有火枪?”
“火枪算个啥!”老兵撇撇嘴,“咱们营里也有火绳枪,再说还有大炮呢,一轰城墙就塌了。到时候进城,金银财宝随便拿!”
士兵们哄笑起来,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帐篷里,杨丞正盯着云阳的方向发呆。他想起外甥李雨农的尸体,想起王三带回的消息,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余盛,这次我定要你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