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光正好,薇明吩咐浣葛将新得的一匣子堆纱绢花给府里三位小姐送去。
“这绢花是江南新到的样式,颜色鲜亮,给三位小姐各挑两朵送去。”薇明特意叮嘱,“记得,要当着她们的面打开匣子,让她们按着长幼顺序挑选。”
揽月进来道三位小姐都在花园里,倒也不必一处处去,浣葛会意,捧着精致的紫檀木匣子往花园去了。
果然,三位小姐正在花园的凉亭里歇息,四月底的京城,已经有了初夏的燥热。浣葛笑着呈上匣子:“少夫人新得了一些绢花,特地让奴婢送来给三位小姐挑选。”
匣子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朵堆纱绢花,做工精致,栩栩如生。陈婉香笑着道了谢,挑了一朵海棠红和一朵月白色的。
陈婉清却撇了撇嘴,随手拨弄着匣子里的绢花:“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些纱堆的假花。”
陈婉静也跟着附和:“就是,咱们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偏送这些不值钱的。”
浣葛脸色不变,依旧笑着:“这些绢花是少夫人特意从江南采买的,虽不是金银,却也是时兴的样式。”
“时兴?”陈婉清嗤笑一声,“我看是嫂嫂自己穿金戴银,倒拿这些便宜货打发我们。”
陈婉香闻言,眉头一皱:“五妹妹莫要这般无礼。嫂嫂好心送我们东西,怎么反倒落不是了?这绢花做工细致,颜色也正,我很是喜欢。”
“你自然喜欢,”陈婉清语带讥讽,“二房向来节俭,怕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陈婉香不过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瞬间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反驳,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众人回头,只见薇明扶着扶苏的手缓步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白玉簪子,反倒衬得气质出尘。
陈婉清姐妹没想到薇明会突然出现,一时都有些慌张。
薇明走到亭中,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婉香微微发红的眼眶上,柔声道:“婉香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陈婉香忙摇头:“没有,是......是沙子迷了眼睛。”
薇明却不理会她的掩饰,转而看向陈婉清姐妹:“方才我远远听见,似乎在说这绢花?”
陈婉清强自镇定:“不过是说这绢花太过普通,配不上国公府小姐的身份。”
“哦?”薇明轻轻拿起一朵绢花把玩,“那依你看,什么才配得上国公府小姐的身份?”
陈婉清被她问住,支吾着说不出话。
薇明却不紧不慢地道:“这绢花是苏州最有名的绣娘亲手所制,一朵就要五两银子。我特意选了来,是觉得它雅致不俗,正适合你们这般年纪的姑娘戴。”
她说着,将手中的绢花轻轻簪在陈婉香发间,端详着点头:“果然很配婉香的气质。”
然后又看向陈婉清姐妹,语气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过五妹妹说得也是,”薇明语气轻柔,仿佛在闲话家常,“这苏州顶尖绣娘耗时三日一朵的堆纱宫花,用的还是今年新贡的霞影纱,放在定国公府,确实……不算出奇。”
她话锋陡然一转,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陈婉清姐妹身上,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若是配七品翰林编修家的姑娘,想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眼光若是抬得过高,反倒容易看不清自己脚下站的是什么地方,五妹妹,你说是不是?”
凉亭里瞬间死寂。
陈婉清和陈婉静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在发抖。薇明这话,简直是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她们最在意、却又无法改变的出身——她们的父亲,只是靠着定国公府荫庇才在翰林院得了个七品闲职。她们所谓身为“国公府小姐”的体面,都如同空中楼阁。
陈婉香也惊得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薇明。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温婉的嫂嫂,反击起来竟如此犀利,直戳痛处。
陈婉清被薇明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却仍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不过是些寻常绢花,也值得这般说道……”
薇明却像是没看见听见一样,顺手又挑了一朵更精致的芙蓉绢花簪在了陈婉香的另一边发髻上,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嗯,这朵更衬你。年轻姑娘,戴这些清雅灵动的正好,何必一味追求金银死物,反倒失了鲜活气儿。”
她这番举动,更是将“清雅灵动”与陈婉香挂钩,而“金银死物”则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甩在了方才嫌弃绢花不值钱的三房姐妹脸上。
“好了,风大了,都回屋吧。既然五小姐和六小姐都看不上这绢花,那婉香都带回去吧。”薇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依旧是那位端庄持重的世子夫人,扶着扶苏的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凉亭。
留下陈婉清姐妹站在原地,羞愤难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真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要难受。那几朵她们看不上的绢花,此刻静静地躺在匣子里,却像烧红的炭块一样烫眼。
陈婉香看着她们的模样,心里莫名地舒畅了许多,也让丫鬟赶紧抱起匣子快步离开了。她心想,这位嫂嫂,当真是不简单,以后……或许可以多亲近亲近。
待陈婉香离开后,陈婉清气得直跺脚:“不过是个新进门的媳妇,也敢这样羞辱我,我定要她好看!”
一直沉默的陈婉静却低声道:“姐姐,我瞧着这位嫂嫂不简单。方才她明明在偏帮婉香,话说得却滴水不漏,让咱们挑不出错处。”
陈婉清闻言,也陷入了沉思。
花园里那场风波,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国公府上下。
傍晚时分,老夫人房里的赵嬷嬷亲自来了三房屋里,当着周氏的面,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传话:“三夫人,老夫人说了,姑娘家的教养最是紧要。若是连起码的尊卑长幼、惜福知礼都不懂,将来出去只怕要丢了国公府的脸面。请您从明日起,好好在屋里教教两位姑娘规矩。”
周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无异于当面说她教女无方。她强撑着笑脸应下,心里却把薇明恨了个透。
谁知赵嬷嬷接着道:“还有,老夫人想着,三夫人既要专心教导姑娘,想必也分不开身。这府里布料采买的一应事务,从今日起就交还国公夫人打理了。对牌和账册,请您交给奴婢带走。”
周氏如遭雷击,布料采买可是她唯一负责的差事,这些年靠着这一项不知捞了多少油水,比二房那个不懂变通的过得滋润多了!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可赵嬷嬷根本不给她机会,说要着急回去复命,周氏只得让人取了对牌账册来,赵嬷嬷带着对牌账册行礼便退下了。
周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碎片四溅。“林薇明!好你个林薇明!”她咬牙切齿,认定是薇明在老夫人面前进了谗言。
敬晖堂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国公夫人看着老夫人派人送回来的对牌和账册,微微蹙眉,对身旁的心腹嬷嬷道:“母亲此举,虽是惩戒了三房,却也把这烦人的差事直接塞给了我。三房这些年明里暗里贪了多少,我只当不知,不过些许小利,不值得我操心。”
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也罢。既然新妇已经显出了能耐,不如就让她历练历练。”
翌日请安后,国公夫人单独将薇明留了下来。
“昨日花园的事,我都听说了。”国公夫人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你处置得虽稍显急躁,但道理不差。三房那两个丫头,是该好好管教了。”
薇明垂首:“是儿媳一时气盛,请母亲责罚。”
“责罚什么?”国公夫人摆摆手,“维护自家姐妹,何错之有?只是往后手段不妨再圆融些。”
她话锋一转,将那块代表着布料采买权的对牌推到薇明面前:“你三婶要静心思过,这摊子事,母亲想着,就交给你来练练手吧。”
薇明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婆母。权利来的如此之快,但这可是块烫手山芋!三房经营多年,里面不知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和见不得光的勾当。做好了是应该,做不好就是无能,还要得罪一干老人。
但看着国公夫人眼中那抹信任与考验交织的神色,薇明知道,这是她必须接下的挑战。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对牌,沉稳应道:“儿媳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母亲信任。”
“好。”国公夫人满意地点头,“有什么难处,尽管来问我。记住,你如今是世子夫人,该立威时,不必手软。”
回到澄心院,薇明立刻召集了四大丫鬟。
执棋一听说要接管布料采买,立刻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一本小册子:“少夫人,这是奴婢这些日子暗中记下的,与三房往来密切的几家布商,还有往年的价格比对。”
薇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对扶苏道:“你去传我的话,三日后辰时,所有负责采买布料的相关管事、婆子,都到院子里集合。迟到者,以后就不必再来了。”
扶苏领命而去。
揽月在一旁跃跃欲试:“少夫人,可要奴婢去探探那些管事们的底?”
“不必。”薇明摇头,唇角泛起一丝冷意,“咱们光明正大地来。”
她拿起那块沉甸甸的对牌,在指尖摩挲着。这不仅是权力,更是责任,是她在这定国公府真正立足的第一步。
“执棋,把近三年所有布料采买的账册,全部调出来。”薇明眼神锐利,“我要在三日内,知道这里面每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