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向来是京城勋贵圈子里顶顶热闹的大事。今年因着吏部天官倒台,朝堂上暗流涌动,这宫宴的气氛就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林薇明扶着陈淮的手下了马车,抬头望了望宫门前悬挂的硕大宫灯,那光晕在夜色里氤氲开,却照不进她心底那丝莫名的沉郁。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既不失世子夫人的尊贵,又因颜色清雅,在这争奇斗艳的场合里显得别具一格。发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端庄大气。
“紧张?”陈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今日也是一身墨蓝色世子品级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薇明微微摇头,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有世子在,妾身不紧张。”话是这么说,但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轻轻抚了下小腹。这几日身子总是懒懒的,胃口也不大好,月事……似乎也迟了几天。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确定,更不敢在这种时候宣之于口。
陈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敏锐地察觉到她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握着她手的力道稍稍紧了紧:“跟紧我。”
两人相携步入灯火辉煌的宫殿。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尽是衣香鬓影,笑语寒暄。永宁侯府和定国公府的位置都被安排得比较靠前,可见圣心。薇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女眷前列的柳氏和林薇月、林薇雨,姐妹俩今日打扮得也十分得体,见到她,都悄悄眨了眨眼。林薇玉远在青州,自是缺席。
睿亲王赵睿携侧妃林薇兰坐在不远处,林薇兰气色红润,显然产后调理得极好,她身旁的乳母抱着粉雕玉琢的龙凤胎,引得不少命妇上前夸赞。薇明与大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帝后尚未驾临,殿内气氛还算轻松。薇明随着陈淮与几位宗室、重臣寒暄,应对得体,落落大方。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敌意。
“陈世子,世子夫人,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羡慕啊。”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
薇明回头,只见德妃正扶着宫女的手,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她今日穿着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妆容精致,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目光扫过薇明时,带着一丝冰凉的审视。
陈淮神色不变,微微颔首:“德妃娘娘。”
薇明跟着屈膝行礼。
德妃上下打量着薇明,语气带着几分亲昵,却字字带刺:“瞧瞧,这才嫁入国公府多久,世子夫人这通身的气派,可就大不一样了。想来在府中也是说一不二,连长辈都要退避三舍了吧?”她这话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捕捉到。
这是在暗指薇明打压三房,手段厉害呢。
薇明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温婉笑容:“娘娘谬赞了。妾身年轻,许多事还需母亲和祖母多多教导。府中上下和睦,皆是长辈慈爱,妾身不敢居功。”
四两拨千斤,把德妃的暗箭原样挡了回去。
德妃眼神微冷,还想再说,却听内侍高唱:“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立刻敛容肃立,跪迎圣驾。
皇帝赵乾与皇后相携而至,接受众人朝拜。例行祝酒、赏月、赋诗等环节一一进行,殿内气氛看似一片祥和。
薇明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应酬,并不多话。她总觉得有道阴冷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是德妃。她心知,德妃因楚云容之死、周氏被清算之事,定然记恨上了她,今晚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
果然,酒过三巡,歌舞暂歇之际,德妃笑着向皇后进言:“皇后娘娘,光是饮酒赏月未免单调。臣妾听闻定国公世子夫人不仅持家有道,于诗词歌赋上也颇有造诣,不如请世子夫人当众赋诗一首,以助雅兴,也让咱们开开眼?”
瞬间,大部分目光都聚焦到了薇明身上。有期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谁不知道林薇明是庶女出身,早年在那永宁侯府谨小慎微,虽然后来显露出理家之才,但这吟诗作赋……可并非强项。德妃此举,分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丑。
陈淮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替薇明挡下。
薇明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站起身,对着上首的帝后盈盈一拜,声音清越从容:“德妃娘娘抬爱,妾身愧不敢当。诗词乃抒怀寄兴之雅事,妾身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不过,值此中秋佳节,妾身愿以月为题,献丑一曲《月儿高》,以贺陛下、娘娘万福金安,愿我大昭江山永固,月圆人圆。”
她不接赋诗的招,转而提出弹琴。这既避开了自己的短处,又展现了另一项才艺,更将格调拔高到了为国祈福,让人挑不出错处。
皇后闻言,眼中露出几分兴趣:“哦?世子夫人还精通音律?准了。”
早有宫人抬上琴案,摆好瑶琴。薇明深吸一口气,走到琴案后坐下。她确实苦练过琴艺,这首《月儿高》更是下了苦功,指法娴熟,意境空灵。此刻殿内寂静,唯有清越琴音流淌而出,时而婉转如月华流淌,时而高亢如皓月当空,倒是引得不少人暗暗点头。
陈淮看着殿中专注抚琴的妻子,灯光下她侧脸柔美,神情宁静,与平日处理家务时的精明干练判若两人。他心中微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生。
琴音袅袅散去,薇明起身再次行礼。
皇后含笑点头:“琴音清越,意境不俗,世子夫人有心了。”皇帝也微微颔首,显然还算满意。
德妃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更冷了几分。她本想让林薇明出丑,没想到反而让她露了脸。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端着酒壶上前为薇明斟酒,不知是脚下不稳还是怎的,竟一个趔趄,整壶酒朝着薇明身上泼去!
“小心!”陈淮反应极快,一把将薇明揽向身后,但那酒水还是有不少溅到了薇明的裙摆和手背上。
殿内响起一阵低呼。
那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薇明被陈淮护在怀里,惊魂未定,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被酒溅到的皮肤也隐隐发烫。她强压下不适,低声道:“我没事……”
德妃立刻厉声斥责那宫女:“毛手毛脚的奴才!惊扰了世子夫人,该当何罪!还不拖下去!”
立刻有内侍上前将那哭喊的宫女拖走。
皇后蹙眉道:“可烫着了?快传太医来看看。”
薇明忙道:“谢娘娘关怀,只是溅湿了衣裳,无碍。”她不想在这种场合兴师动众。
然而,那酒气不断钻入鼻尖,加上刚才一番惊吓,她只觉得头晕目眩,那股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角也渗出冷汗。
“薇明?”陈淮察觉到她的异样,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心中顿时一紧。
薇明想说话,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了陈淮怀里。
“薇明!”
“世子夫人!”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陈淮打横抱起昏迷的薇明,脸色铁青,对着帝后急声道:“陛下,娘娘,臣妻身体不适,请容臣先行告退!”
皇帝立刻道:“快!传太医去偏殿诊治!”
皇后也连忙吩咐:“还不快帮忙!”
陈淮抱着薇明,在宫人引领下快步走向偏殿。柳氏和林薇月、林薇雨也焦急地跟了过去。德妃看着这一幕,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换上担忧的神色。
偏殿内,太医匆匆赶来,仔细为薇明诊脉。
陈淮紧握着薇明另一只手,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柳氏在一旁也是忧心忡忡。
片刻后,太医松开手,脸上露出笑容,对着陈淮和闻讯赶来的定国公夫妇拱手道:“恭喜世子,恭喜国公爷、夫人!世子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只是胎象尚有些不稳,加之今日受了惊吓,才至昏厥。需好生静养,切勿再动胎气。”
喜脉!
怀孕了!
陈淮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握着薇明的手微微发颤。
定国公陈擎和夫人也是又惊又喜,连声道:“好!好!快开安胎的方子!”
柳氏更是喜极而泣,连忙上前查看女儿。
薇明悠悠转醒,恰好听到太医的话,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这里……有了她和陈淮的孩子?
陈淮俯下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那双总是沉稳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激动和喜悦。
薇明看着他,又看看周围欣喜的长辈,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一种奇妙的、混合着羞涩与巨大的幸福感将她包裹。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氤氲出水光。
偏殿内喜气洋洋,与外面大殿的波诡云谲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这喜悦之下,阴影仍在。德妃那杯“意外”的酒,真的只是意外吗?
陈淮看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神逐渐变得冰冷锐利。不管是谁,想动他的妻儿,都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