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放下手中的《孟子》,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锦棠:“林锦棠,‘性犹湍水’之辩,前日已析其要旨。今日策论:‘试析孟子以‘水之就下’喻‘人性本善’之精妙与可商榷之处’。此论关乎人性根本,需慎思明辨。”
锦棠领命,凝神静思。孟子的论证如磐石稳固,告子的比喻亦有其灵动之处。人性若水,既有向善之“就下”本性,亦有随境而变的“湍流”之态,绝非单一维度。然而,如何超越非此即彼的框架?她翻阅历代注疏,从“性善情恶”到“天命气质”之分,总觉得隔了一层纱,未能直抵那复杂幽微的核心。
两日苦思,纸上涂改无数,锦棠心中那点灵光始终未能捕捉。第三日清晨,她在溪边掬水洗脸,冰凉的溪水让她精神一振。目光无意间扫过溪畔:一株幼松倔强地伸向朝阳,几丛野草在石缝间匍匐争夺着稀薄的阳光,一簇带刺的荆棘则警惕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就在这一刹那,前世生物课本上关于“进化适应”与“生存策略”的模糊概念,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几乎是跑回草堂的,气息微促,脸上还带着水珠,却迫不及待地铺开纸张,提笔疾书。写到关键处,她停笔抬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望向正在闭目养神的沈清和:
“先生!学生……学生有一妄念,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清和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学问之道,贵在求真。但说无妨。”
锦棠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个惊世骇俗的念头用符合当下语境的方式表达出来:“学生观溪畔草木,形态各异:松苗挺拔,志在凌云;野草蔓生,只为争光;荆棘带刺,意在自保……此皆为其在天地间求存之道,因所处水土、光照、境遇不同而显其相异之态。”
沈清和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锦棠受到鼓舞,语速加快,带着豁然开朗的兴奋:“学生由此思及人性!孟子所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犹如这草木皆有向上生长、求取阳光之‘根本倾向’,此乃生命之天性,不容否认,是为善端之基!告子所喻‘性犹湍水’,‘决诸东西’,则道出了人性在遭遇不同境遇(即那‘决之’的外力)时,为求存、繁衍、避害而展现出的‘应变之态’!此‘应变之态’,非天生为恶,实乃面对不同‘水土’、不同‘境遇’所采取的‘生存之策’!”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沈清和,生怕先生斥责她离经叛道。
沈清和没有立刻说话。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半空,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风暴在酝酿。草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锦棠略显急促的呼吸。
“‘根本倾向’……‘应变之态’……‘生存之策’……” 沈清和缓缓重复着这几个闻所未闻却直指核心的词语,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在咀嚼一枚奇异的果实。他的目光从锦棠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生机勃勃又形态各异的草木,久久不语。
锦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沈清和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洗里的水都晃荡起来!
“妙哉!妙哉!!” 他霍然起身,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舒展,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喜光芒,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峻,“好一个‘根本倾向’!好一个‘应变之态’与‘生存之策’!此喻此论,石破天惊!如醍醐灌顶!”
他激动地在堂内踱步,语速快得惊人:“以草木之百态,喻人性在复杂境遇中之百相!将孟子所言之‘善端’定位为生命之‘根本倾向’(如草木向上之天性),将告子所言之‘可塑性’解为因境遇而生的‘应变之态’与‘生存策略’!如此,则孟、告之争,如拨云见日,豁然贯通!人性既非纯然如水之就下般单纯至善,亦非如湍水般全然无定!其核心有向善之根苗(根本倾向),其表现则因‘水土境遇’(后天环境)之异,而展现出或忠孝、或争夺、或怯懦、或暴戾等种种‘生存之策’!此解,深得造化之妙,直指人性幽微复杂之本质!非大智慧、大悟性不能得!”
他猛地停下脚步,灼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锦棠身上,充满了惊叹与探究:“锦棠!此等真知灼见,如天外飞仙!你是如何从这寻常草木之中,悟得如此深邃的人性之理?”
锦棠被先生的激动深深感染,小脸通红,心中既兴奋又有些发虚,只能含糊道:“学生……学生只是观物有感,心有所动,胡言乱语罢了……让先生见笑了。”
“见笑?”沈清和朗声大笑,笑声在草堂内回荡,“此乃洞见!是格物致知之绝佳印证!观一草一木而通晓人性大道,此等悟性,为师亦自叹弗如!”他不再追问,而是立刻拿起朱笔,在锦棠的策论稿上飞快批注起来,一边写一边与锦棠热烈讨论,将她的观点与儒家心性论、甚至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进行印证和深化。一场学生作业,瞬间升华成一场深刻的思想盛宴,沈清和感觉自己停滞多年的某些认知,在这小弟子“灵光一闪”的撞击下,竟松动、拓展,生发出全新的枝桠。
又一次策论题目发下:“论‘田氏代齐’之得失,兼议取国之‘道’与‘术’。”
锦棠查阅着史料,田氏数代人“大斗出,小斗入”的惠民之举,史家多以“虚伪收买”一笔带过,定性为篡逆。然而,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响起沈清和讲述的“御史案”(空有刚直,不明势道)和“庸官县令”(有德无才,难安民生),以及前世所知的某些“渐进演变”的历史案例。一个更加立体、超越简单道德评判的视角逐渐清晰。
她在策论中写道:
“……史家论田氏,多斥其‘厚施薄敛’为收买人心之‘术’,行篡逆之实,失君臣大‘道’。此论固有其理。然学生细究其过程,田氏代齐,非一蹴而就之暴乱,乃历经数代,积‘势’而成。”
完成初稿,锦棠并未立刻呈上,而是恭敬地请教沈清和:“先生,学生于田氏‘惠民’之举,有些许困惑。其行为虽为邀买人心之‘术’,然客观上,是否确使部分齐民在彼时稍解困厄?此等‘利民之实’,无论动机如何,于累积民心之‘势’,是否亦有其功?”
沈清和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锐利地看向锦棠:“哦?你欲为田氏翻案乎?动机不纯,其行亦伪!”
“学生不敢翻案。”锦棠不卑不亢,清晰阐述,“学生以为,论史需观其效。田氏数代‘惠民’,纵使其心可诛,然其行确在客观上缓解了部分民困(尤其在姜齐公室失道之时)。百姓感其‘利’,故渐生依附之心。此‘利民之实’所聚之民心,即为其所积之‘势’!犹如溪水虽细,汇聚成流,亦可载舟。若无此涓涓细流汇聚之‘势’,纵有篡逆之心,亦难成滔天巨浪,一举覆舟。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学生观田氏族中,如田穰苴(司马穰苴)者,确有安邦定国之才,治军严明,屡立战功。此‘才’亦为田氏累积声望、巩固权势之基,亦是其‘势’的重要组成部分!故学生以为,田氏之‘得’,在于其深谙‘势’之要——民心向背之势(源于部分惠民之实与自身之才)、公室衰微之势、自身数代累积之势。三者相合,如水到渠成。其‘失’,则在于最终行僭越之举,违背了君臣纲常之‘道’,留下篡逆污名,为后世所诟病。此事件警示后人:取国者,虽可借‘术’积‘势’,然若最终不能归于正‘道’(如汤武革命之‘顺天应人’),则其根基终有瑕疵,难称圆满。治国安邦,‘道’为体,指引方向;‘术’为用,达成路径;‘势’为机,把握力量。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失道之术,终为无根之木,纵成亦难久长;无术之道,亦是空中楼阁,空谈误国。”
沈清和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严肃审视,逐渐转为凝重沉思,最后化为深深的惊叹。待锦棠说完,他久久无言。草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松涛阵阵。
许久,沈清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苍茫与前所未有的激赏:
“‘道为体,术为用,势为机’!‘失道之术为无根之木,无术之道是空中楼阁’!锦棠啊锦棠!”他站起身,走到锦棠案前,目光灼灼如同火炬,“你这番剖析,如利剑剖蚌,直取珠玉!将田氏代齐这一陈年旧案,置于‘道’、‘术’、‘势’三者互动的宏大框架之下,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尤其点明‘惠民之实’(无论动机)在累积民心大势中的客观作用,以及‘才德’本身亦是‘势’之根基……此等见识,洞若观火!非深谙世情、明察秋毫者不能道出!跳出了千年来腐儒们只会空喊‘忠奸’的窠臼!”
他拿起锦棠的策论稿,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此论,当浮一大白!不,当入为师之《松泉札记》!与你前番‘人性潜能’之论,皆是足以开宗立派、启迪后学的真知灼见!为师……为师今日方知,何谓‘后生可畏’!” 沈清和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与一种发现瑰宝的狂喜。
锦棠被先生如此高的评价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只是尝试着从多个角度去看。”
“多个角度?”沈清和捻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正是你最可贵之处!不盲从,不偏信,能格物致知,能融会贯通,更能发前人所未发!此等治学精神,方是学问精进之正途!”他兴致勃勃地再次与锦棠讨论起来,将田氏代齐的案例与古今中外的权力更迭进行类比印证,师生二人的思想在激烈的碰撞中不断擦出新的火花。
夜深了,老仆默默地进来为油灯添了油,又为二人续上热茶。昏黄的光晕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时而激烈争论,时而默契颔首,时而陷入沉思。案头,锦棠那两份凝聚着“前智”火花的策论稿静静地摊开着,上面布满了沈清和激动批注的朱砂字迹。
沈清和端起微凉的茶盏,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思维如同天马行空的小弟子,心中感慨万千。他严厉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柔和了许多,那霜染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欣慰与期待。他仿佛看到,自己毕生钻研的学问,正在这块璞玉身上,以一种超越想象的方式,焕发出崭新的、足以照亮未来的光芒。前路之上,学问的崇山峻岭,似乎因这奇妙的“前智”碰撞与师生间毫无保留的对话共鸣,而变得风景无限,引人入胜。